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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混沌世界 (29)

四周青砖墙显出一道道整齐的石灰线。墙上爬满了葫芦秧、丝瓜秧。带走廊的三间瓦屋前,是几架葡萄。院子中心,圈了一个小巧的花园。里头有很多花:蔷薇、迎春、月季、牡丹、剪红罗、千丛榴、夜落金钱。花圃最中心,有一簇浓密的斑竹。黄毛兽是个能人。

这一切,都是为她做的。哑巴知道。

自从一年前搬到这个院庭之后,她就再也没到街里去过。黄毛兽不准她去。她也不想再去。她怕街上的繁闹扰乱了自己的心。她怕看见地龙。她怕挨打。

其实,只要她不哭,黄毛兽就绝不会打她。平日,他总是用一种喜爱、讨好的眼光看着她。他们之间从没有语言的交流。小院里永远是静悄悄的。连那条豺狗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它总是卧在一个角落里,阴阴地看住哑吧。只有画眉叫。它一叫。哑巴就流泪。她爱那只画眉。画眉是临离开清水寨时,父亲送给她的。可画眉瞎了。它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她知道它的痛苦。可画眉知道小主人的痛苦吗?她肚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她哑了。她本来并不哑的。那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残害!每想到此,她便会潸然泪下。她心中有盛不下的苦痛!

那一年,黄毛兽落脚到一个叫清水寨的地方。他说被人迫害,逃难到此。当然,他没说自己的真实地址。山里人义气,收留了他。大家都叫他老黄。黄毛兽很会讨山里人喜欢。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多才多艺。谁家有事都去帮忙。铁工、木工、瓦工、锡工,什么都会。清水寨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和外界交通只有一条蜿蜒山道。运送东西靠马帮。他会打马掌,常义务效力。挣了钱就买酒给大家吃。黄毛兽豪饮,很对山里人脾气。一个清水寨百十户人家,他家家都摸得透熟。

有一年,清水寨和十几里外的一个寨子发生纠纷,约期械斗。两个寨子历史上就有冤仇。斗过多次,都是势均力敌。这一次,黄毛兽帮清水寨谋划,一路绕到侧面山上埋伏,他自己亲率几十个壮实的后生从正面迎击。那几日,黄毛兽的心绪极坏。他回想自己三十多年无人怜爱的孤儿生活,如今又离乡背井,躲到这大山里没有归期,蓦然生出一种人生的幻灭感。天地宇宙,乃至周围黑黝黝的大山,都让他感到压抑,让他恼火。但他无处发泄。可巧碰上清水寨这场械斗,他突然亢奋起来!他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两个寨子械斗,很有规矩。不用火枪,只用棍棒大刀之类。黄毛兽乃一巨人,体魄雄健,又会几手拳脚。当时,他才三十多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他要参战,清水寨的人便极感动,也信任他,就叫他带了一路人马。两下交手之后,上百人混战在一起。黄毛兽抡一条对把粗的枣木棍,左右挥舞,以一当十。清水寨的后生精神大振,杀声阵阵,如一群猛虎。对方渐渐招架不住。忽然右边山上又冲下一群清水寨的伏兵,两路夹击,对方大败。从此多年不敢和清水寨交手。

这次械斗之后,黄毛兽成了清水寨的座上客。他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家家请他吃饭喝酒。但狂欢过后,他又每每凄然。常常深夜独坐,不能入睡。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何时是了?有心在清水寨娶个女人,又怕从此扎下根,回不了故土。在外久了,不知怎的,中原家乡的柳镇老在梦中出现。尽管那里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但那里毕竟是家乡。从曾祖父开始,黄家一门已在柳镇定居四代了。如果一时为了欢乐,和寨子里哪个女人调情,是要冒生命危险的。男女不轨,在清水寨像触犯天条一样,被视为大忌。他不愿冒这个风险。数年相处,他深知山里人有豪爽的一面。也有狭隘多疑的一面,稍不留心,即会招来杀身之祸。和蛮野的山里人相处,如伴虎一样,须得处处留神。

山里人把他奉为神。但他宁愿做个人。

黄毛兽终于决定回故土了。当他公布了这一打算时,清水寨的人苦苦挽留。但黄毛兽去意已决,执意要走。正在这当口,一件意外的事,使黄毛兽大喜过望。

清水寨有一对老夫妻。老头近七十岁,已是风烛残年。妻子才五十多岁。膝前只有一个女儿叫浣竹,刚满十七岁。老头早年在白崇禧手下当过兵,识得一些字,也是清水寨文化最高的人。女儿浣竹是清水寨的一颗明珠,不仅长得秀气、水灵,而且天资聪颖。凡是父亲认得的字,她都认得。她渴望读书,多认一些字。但清水寨没有学校。父亲识字有限,无法满足她的渴求。老兵常引为憾事。他年轻时是见过大世面的,又在枪林弹雨中钻过十几年,因此对于山里人的格杀械斗十分厌恶,从来就不参与。他对清水寨的闭塞和愚昧,同样觉得不能容忍。但祖先在此,又不想离开。只觉得像女儿这样天资聪明的孩子,也让她一辈子守在山里,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有机会送到外头的大世界里去,一定会比在清水寨幸福。

黄毛兽和这一家很熟。刚到清水寨时,浣竹才只有六岁多,活泼伶俐,十分可爱。黄毛兽常逗她玩,有时就背在背上,到处转游。闲时也教她识字。浣竹的父亲很乐意和他交往。因为他来自山外,有见识。那次械斗之后,使清水寨赢得了多年的安宁。老兵更佩服他。两下交谊日深。一天,老兵拿出一本珍藏很好的书。书用红木匣子盛着,外用红绸包裹。是当年当兵时在一个大官僚地主家得到的。他们那个连奉命去抄家。他闯进卧室,从枕头下翻出这部书。他不大看得懂,却猜出是一部好书。后来就一直珍藏着,还专门做了个匣子。老兵把匣子端出来,爽朗地说:“这里有一部书,我看不懂。留着无用,就送你啦!”黄毛兽打开一看,大吃一惊,是一本手抄的《金瓶梅词话》!他早就听说过这部书,却无缘见到,没想在这深山里却得到了!但他当时并未流露太多的高兴,怕老兵后悔,就骗他说:“这是一部一般的言情书,并无多大价值。既然老哥留着无用,我就收下啦!……”老兵当时还挺丧气:“唉!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书哩?早知这样,我早就把它扔了!”黄毛兽拿回住处,简直如获至宝,一气读完,更是爱不释手。

从此,他就更常去老兵家做客。去时,常带上酒。老兵爱喝酒。浣竹一年年长成漂亮的少女。好害羞,看人总是胆怯怯的,长睫毛忽闪忽闪。黄毛兽偏爱逗她,常常引得全家人大笑。他有说不完的山外故事。浣竹一听就着迷。其实,不要编什么故事,就把平原地的生活,稠密的村庄,开阔的田野,城镇的建筑、街道、商店等等,描述一番,就够吸引人了!在浣竹的脑海里,大山外的世界简直是天国的神话。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富于幻想的时候。有一次,她玩儿似的说:“大叔,你啥时带我去大世界看看,好吗?”黄毛兽一愣,大笑起来:“就怕你爹妈不同意啊!”老兵也大笑了:“哈哈哈!……同意同意。长大了,就让你老黄叔带你出去,到平原地寻个婆家。 我和你娘都跟去享福!哈哈哈哈!……”浣竹却羞红了脸,转身跑了。但从此,在浣竹的心里,却种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老兵也真的萌动了托老黄把女儿带出去的念头。自己一生,一了百了。孩子还早呢,干吗让她闷在这山窝窝里!

他开始私下和浣竹的娘商量。浣竹娘却说:“你疯啦?”老兵虽极疼爱女儿,却是另一种疼法。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他劝老伴:“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让女儿守到咱死,又能怎么样?可孩子耽误了!外头的世界大哩!”老伴虽听他说得在理,可心里舍不得。这事,就老是提起,也老是搁置着。

现在,老黄真的要离开清水寨了,老兵断然下了决心!他把黄毛兽请到家中,郑重其事地说了委托之意。黄毛兽先是一怔,随即笑问:“老哥这话当真?”“当真!”黄毛兽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了一百个弯,忽然拍着胸脯说:“老哥放心!把浣竹交给我,出不了差错!我妻子可贤慧哩——我先供浣竹上学,起码初中毕业。寻个工作不成问题!”天知道他哪来的妻子!可这一席话却让老兵彻底放下心来。他大碗斟上酒,两人碰个响,一饮而尽!

浣竹头晚就听父亲说了这事,又高兴,又难过。但更多的还是高兴。这时,她躲在布帘后听到了,激动得直流泪。浣竹娘在一旁哭哭啼啼。老兵火了,一扬手摔了酒碗:“女人之见!要是舍不得,你随浣竹去!我自己留下!”浣竹娘哭得更欢了。她舍不得女儿,又不能抛下年迈的丈夫。

黄毛兽忙从中调停,最后总算达成妥协。老兵寒着脸说:“过几年,等我死了,让浣竹接你去同住!”浣竹娘哽哽咽咽,只好如此了。她知道老兵的脾气,凡他定了的事,谁也更改不得。老兵说完这句话,神情却又惨然。

清水寨的人苦留不住,又听说老黄还带浣竹走,虽感意外,却不好说什么。老兵的事向来不容外人插手。大伙送了黄毛兽一些山货和一匹白马。黄毛兽谢收了。

这天一大早,黄毛兽让浣竹骑上马,自己牵着,出了清水寨。一寨男女都来送行。浣竹娘独自呆在家里哭。老兵赶来送行,泪水千行,把自己心爱的画眉递给女儿:“做个伴吧!”向黄毛兽拱拱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怕自己会后悔。全寨人都哭了。黄毛兽不敢久停,冲大家拱拱手,拉马就走。浣竹已哭倒在马背上。

两人在大山中一连行了两日,晓行夜宿,倒还无事。黄毛兽几次要动浣竹的念头。可浣竹那天真、信赖的目光,却一次次让他惊慌失措。他有些不忍下手。第三天傍晚,下起雨来。他们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住宿。山神庙里布满了蜘蛛网。一面已经塌落。黄毛兽折一把荆条打扫干净了,又在庙角找到一堆干草。想是有人在此住过。他把干草铺开,铺上几张兽皮,点上一根蜡烛。忽见浣竹正在庙角替换淋湿的衣服,烛光下半身裸着白。黄毛兽再也按捺不住压抑了多年的腾腾欲火,冲上去把浣竹抱过来,按在草铺上。浣竹吓得大哭大叫,虽死命反抗,终于还是被他强奸了。浣竹痛不欲生,哭着闹着要回。黄毛兽一旦第一次得手,就不再有一点点羞愧之心。他拔出刀子威吓道:“在这深山里,你哭也无用!不跟我走,就先杀了你!再回清水寨杀你父母!”

山神庙外雨下大了。霹雷闪电一个接一个,满山都是火光,满山都是骇人的水声。一道闪电划过,黄毛兽赤身裸体,像一条巨大的怪兽,面目狰狞。他手里握着一把牛耳尖刀,直直地对住她。浣竹尖叫一声,吓得昏迷过去。黄毛兽丢下刀,又扑到她身上……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不能行走。浣竹披头散发,神情呆滞。昨天还是那么天真活泼的少女,今天已变得憨傻了一般。她害怕黄毛兽的刀子,真怕他杀了自己。她才活了十七岁呀,满脑子都是美好的幻想,哪里想到过死呢?她还怕黄毛兽真的去清水寨杀害父母。她的脑子里木木的,像做了一场噩梦。难道山里人注定命苦吗?!……

黄毛兽威胁一阵,哄劝一阵,对浣竹说了实话:“我没有妻子。你要愿意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叫你享福!”

浣竹痛哭不止,完全失了主张。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山里少女,太缺少人生的经验了。半下午时,浣竹头疼欲裂,发起高烧来。秀气的瓜子脸烧得绯红。黄毛兽随身带着草药和银针,这是山里人出远门必备的物品。他忙了一阵,为浣竹煎好药,服侍她喝下去。当他又摸到银针时,心里怦然一动!……他的手哆嗦得那么厉害,一个凶险的念头产生了!……

浣竹喝下药水,躺在草铺上。因为仍在发烧,二目微闭,双颊泛红,小巧而丰满的乳房一起一伏,更显得楚楚动人。黄毛兽眯眼打量着,神魂飘荡。那贪婪的目光,像盗墓人突然发现一件稀世之宝,下决心要永远占有,又不得不毁掉一样。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的心在抽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如此!否则就会失去她……

黄毛兽犹豫了足有个把时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他独自跑到山神庙外,在雨中站立着,向清水寨方向祷告:“老兵哥!别怪我狠心……我会让浣竹生活得最安逸!……”祷告完返回山神庙,他的心不再抽搐了。浣竹已经睡着,脸上沁出汗珠来,更显得娇嫩可爱。他把浣竹喊醒,扶她坐好,说要配合药草,再扎几针。浣竹浑身瘫软,四两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由他摆布。黄毛兽的手微微抖着举起长长的银针……浣竹像遭到电击,全身一抖,失去了知觉!……

天明醒来时,雨停了。浣竹的高烧退了。可她一张嘴,哑了!再张嘴想说话,还是没有声音!她觉得好像舌头短了,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絮……她急得“呜哇呜哇”大哭,用手在嘴里乱掏,拼命抓挠自己的喉咙,在地上发疯地滚来滚去。黄毛兽赶忙把她抱住,又兴奋,又害怕,心里狂跳不止。他成功了!他的野医术帮了他!可他却安慰浣竹说:“你别……急!兴许是高烧引起的,把嗓子烧坏了,慢慢儿就会……好的。”浣竹已瘫在他怀里,昏了过去。她被这意外的打击弄得绝望了。

黄毛兽把她轻轻放到草铺上,舒了一口气,一下坐到地上。他摸摸额,一头冷汗凉森森的。他抽起烟来,细细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他要带走她,像带走一个不会说话的玩具。她再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家乡住址,连被骗的经过也无法说出来。一切都将密封在她的喉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