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女孩子大胆。有时结伙买书,买完书不走,勾肩搭背,故意围住他看,嘻嘻哈哈,问这问那:“卖书的,谁欠你二百钱啦?老是板个脸!”“喂!卖书的,给你说个媳妇吧?”地龙便窘得低下头。他不怕男人的刀子,却怕姑娘的目光,尤其是一群姑娘放肆的目光。他愈是不吭气,街上的女孩子愈爱逗他。那个胖姑娘花妮最凶。一日,一群姑娘围着书摊嬉笑,地龙只低着头。花妮便训他:“你是哑巴?大家和你闹着玩儿呢!总不吭气,看往后谁还理你?走!”大家便一哄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笑。地龙看她们确无恶意,也就不再那么提防。往下,言语便渐渐多起来。
这会儿,地龙正在心里犹豫,要不要主动招呼她们进来。他看得出,姑娘们是奔书铺子来的。便很感激。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这么出门拉顾客,未免可怜,黄毛兽会嘲笑我的。他听出,一群女孩子中有花妮。她可爱闹。万一进来,又拿自己寻乐子呢?现在再让她们捉弄一番,就真的受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善于斗耍应酬的人。
地龙正在门里徘徊,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推推拉拉的?想进就进去,他能把人吃啦?走——跟我来!”一群女孩子都笑起来,乱嚷嚷:“走——走哇!”“格格格!……”
声到人到。一群姑娘带着扑鼻的香味儿,风一样涌进书铺子。冷冷清清的门庭霎时热闹起来。十几个女孩子连蹦带跳,笑闹着站到一排书架前,翻找各自感兴趣的书。
地龙心里一热。突然,又把心收紧了:打头阵进来的姑娘,竟是野猫子!她就站在门旁盯住他。
一身白。白高跟凉鞋。白色的大开领连衣裙。领口下两根杏黄飘丝带子,随便地垂在耸起的胸脯上。裸露的胸颈上挂着一条金色项链,和雪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色。这身衣服穿出来,起码要早一般人一个节气。此时,她白净宽阔的前庭由于眉毛扬着,一动一动。鼻梁笔挺,一本正经的样子,却不能控制嘴角调皮地弯起来。
两人一个门东,一个门西,对视了足有十几秒钟。似乎,都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探究点什么。结果都失望了。
猫猫最先垂下眼睑,有点疲惫的样子。又忽闪一下长长的睫毛,把眼闪开,脉脉含情:“我累了。”
地龙避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街上有旅馆。”
“找点水喝,行吗?”
地龙异样地瞟了她一眼:“我不是开茶馆的,想喝茶,喏——那边!”他朝大柳树底下抬抬下巴。
猫猫狠狠地盯住他,嘲讽地笑笑,不再理他。径自朝书架后头走去。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颀长的身体有点摇晃。她进去了。旁若无人。外间留下一股淡雅的香气。
书架外头翻检书的姑娘们,悄悄传递着眼色。有的捂嘴,有的咬唇,努力不使自己笑出声来。好奇心使她们暂时还不想离开。这女孩子漂亮时髦的着装、大方的举止、高傲的神态,使她们相形见绌。她们靠女孩子的敏感,已猜到地龙和她的关系非比寻常。怪不得地龙对街上的女孩子从来不感兴趣,原来有这么一个好人儿等着他呢!但看来,他俩之间又有点儿别扭。她们要看看。
书架后头传来“嘎嘎”的走动声。停住了。似乎找到了茶瓶。杯子响。倒水声。“咂”了一口,“咕咚咕咚”一气大饮。“当!”茶杯大约放下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接着,“嘎吱——!”床板被什么压得叫起来。声息全无。
哑剧。满屋都静悄悄的。姑娘们面对着手中的书本,眼却左右乱瞅,大气也不敢出。
地龙坐到临窗的桌子后头,双手捧住头,深深地低垂下去。桌上的马蹄钟发出“嘚嘚”的脆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他腾地站起身,向里间走。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转身向门外去。他在门外的黑影里站了足有五分钟。又返回屋子,重新坐到桌前。烦躁不安的样子。他伸手拿起马蹄钟,“吱嘎吱嘎”地拧发条。狠狠的。凶凶的。像在拧一个什么人的脑袋。一圈、二圈、三圈……“嘣!”发条被拧断了。他一愣神,把马蹄钟往桌上一推,右手捏住的发条把手“噌”地飞出窗外。两眼失神地望着黑黢黢的夜空。
花妮把胖乎乎的小手冲同伴们一挥。姑娘们会意地点点头,纷纷把手中的书胡乱塞到书架上,悄悄往外溜。花妮最后离开,随手把大门“咣”一声带死了。门外爆发出一阵大笑:“格格格格!……嗬嗬……”
街上人声嗡嗡。茶馆那里的书场已经散了。杂沓的脚步声从丁字街口散开去,说笑声渐去渐远。二锤茶棚上的吊灯也倏然熄灭了。
大街上一片漆黑。黑暗中传来二锤连续的咳嗽声。
四 猫猫做个怪相:“想娶我吗?”
“砰——砰!”地龙把窗户关上,转回身。猫猫已从里间走出来,飘若仙子。她刚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伸手拉把椅子靠书架坐下,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地龙也只好坐下,却背对着她。沉默。
猫猫喝茶,翻白眼。
地龙拉开抽屉。摸出烟,抽出一支。点燃。沉沉地吸进去,立刻呛得咳嗽起来。烟是招待人的。已经霉了。
猫猫忍住笑,款款走过去,递上茶杯。地龙没抬头,接过杯子,一气痛饮。他口干得厉害。放下杯子,翻了她一眼。她倚在桌子上,靠自己那么近。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销魂的淡香。他不知道该怎样打发她。这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猫猫把腰一扭,挑衅地问。
林平!地龙立刻想到他,那个小白脸。火气骤然上来了。“我不想知道!”
“这么大火气?你这个人呀,不会长寿!好像天下人都得罪了你,整日生气。生什么气哟?心胸狭窄!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猫猫尖刻地看着他。
地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全是污气。他伸手又要摸烟。猫猫一把抢过去,揉碎了,扔到地上。“告诉你吧!前几天,我爸爸调这里来了。我是来看看他的。说明了,免得你吃醋!醋坛子!”
地龙一愣。她爸爸?就是那个新调来的傅乡长?
“看你爸就看。到我这里干什么?”
“看看你呗!”
“看一个乡下人?”
“当然。”
“傅小姐,你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不,我很荣幸——岳老板!”
地龙突然得意起来。屁股在椅子上磨了半个圈,猝然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脸部痉挛,泪都流出来了,“岳老板?这名字不错。不错。谢谢你。可惜——”“可惜什么?”猫猫紧逼着。“可惜少个老板娘!”他恶狠狠地看住她。
猫猫做个怪相:“想娶我吗?”
“不敢高攀!”
“可别后悔?”
“不会!”
“嘴硬!”
“你算啦!”地龙勃然大怒,“你拿我开什么心?当初你不明不白地甩了我,今天又——”
“今天又稀里糊涂地黏上了你!是不是?傻瓜!我告诉你……”
地龙霍地站起身,往外一指:“对不起!我不想听你解释——请回。我要休息了!”
猫猫脸一红一白。索性一抱膀,拉过地龙的椅子坐下,耍起赖来:“我还没地方睡呢!今天就不走啦!怎么的?”
地龙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我让你。你睡这里,我去另找地方。”说着要走。猫猫一伸手扯住他的后衣襟,“扑哧!”笑了,“那倒不必!你睡里间,我就在这椅子上坐一夜,坐——以——待——旦!不挺好吗?”
地龙挣开她的手,气冲冲在屋里走来走去。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女孩子!她要甩开你时,冷得像一座冰山;她要黏住你时,就像一块皮胶。黏住我——她黏住我干什么?她早已爱上林平,和我还有什么关系?今天分明是捉弄我来了!她看我被街上人捉弄得还不够!地龙怒火中烧,一步跨到她面前:“傅小姐,请你自重!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猫猫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我倒想听听呢。”
“野猫子——!”
“格格格格!……”猫猫笑得前仰后合,“格格!……野猫子……格格!你这么一叫,就……就露馅啦!格格格!……天哪,我真高兴啊!……”地龙脸一红:“什么叫露馅啦?”“说明你还爱着我!”“我恨你!”“正是爱的表现!”“我想掐死你!”“那就更没说的啦!”猫猫猛然跃上去,死死抱住地龙:“乡下佬,我想死你了!”又抬起头,在他脸上狂乱地吻着,“我……回县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去哟,一定!听到了吗?”地龙无力地挣扎着、躲闪着,悲伤地说:“我……不会去!”“你会去的!”“不会……”“会的!”“你……滚开!’
“笃笃!”门外敲了两下。“猫猫,傅乡长让我来叫你,该回去休息了。”是林平的声音。
地龙怔了一下,猛地推开猫猫的手。猫猫满面泪痕,头发也乱了。她扯扯裙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冲地龙怨恨地瞪了一眼,走过去把门打开。走了。林平探进半个身子,冲地龙友好地点点头,而后带上门,也走了。
万籁俱寂。整个柳镇一片漆黑。哪里传来一两声犬吠。接着是一串负痛的尖叫。大约是被过路人踢了一脚。
柳镇按照自己的生活规律,渐渐沉睡下来。
地龙却无法入睡。身下的床板“吱嘎——吱嘎”乱响。他摸摸腮,湿漉漉的。不知是自己哭了,还是猫猫留下的泪水。野猫子,过去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你干吗再来搅扰我呢!
五 凤鸣学堂
县城南关,有一座百亩大的园林式建筑。阁楼亭榭,古木翳日。这就是当地人为之骄傲的凤鸣中学。
凤鸣中学前身叫凤鸣学堂。原是辛亥革命时一个地方军阀创办的。七十多年来,从这里走出的学生数以万计。其中有国共两党的将军、政府部长,饮誉海外的学子、作家,以及大企业家、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等等。当然,更多的学生走出凤鸣学堂后沦为芸芸众生。但一部历史永远是名人的历史。校志上赫然记载着上述人物的名字和生平。那些将军、部长、学子、作家,固然是这个学校的骄傲,即便是那些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之类,也曾为凤鸣中学增添了异彩。它以人才辈出而名扬这界首之地。既出隽才,也出怪杰。凤鸣中学是一个培养理想、也孕育野心的温床。少男少女们一进入这块天地,便会感到有一股风气在校园游荡。那风气像幽灵,引着你饱览人生的美好和丑恶。使你不甘寂寞,不甘平庸,总要轰轰烈烈去干点什么事。据说,当年那个地方军阀为凤鸣学堂的题词就是:“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狱!”
三十年代,凤鸣学堂有个叫梨花的女孩子。父亲是本县有名的士绅,要她嫁县太爷做填房。当时,梨花才只有十七岁,长得绝色美貌,以冷艳闻名。性格烈得很。出嫁那天,梨花突然失踪了。原来,她搭车去了徐州府,在一家暗娼馆住了下来。晚上,一个四十多岁的黄包车夫,带着满身臭汗来嫖妓。梨花不顾老鸨母劝阻,一个子儿不要,和黄包车夫睡了一夜。黄包车夫是个光棍。他是积攒了半个月的工钱来宿娼的。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娇嫩的黄花女。一夜风雨,梨花几度昏迷。天明起来,披头散发。但她不悔。当天,梨花分别给家和县太爷去一信。言说自己已在娼馆破身。消息传开,一下子轰动了徐州。
县太爷自然不会再娶她了。那位士绅羞恼至极,公开登报和梨花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梨花索性卖身娼门。高兴时,什么车夫、乞丐、穷学生,来者不拒;不高兴时,什么达官显贵、公子哥儿,一概不理。要么就是漫天要价,敲他们一顿竹杠。不上二年,梨花成为江北名妓,连江南一些风流才子也慕名前来。后来,她便突然销声匿迹。
在凤鸣学堂的诸多名人中,猫猫最佩服的就是梨花。她把梨花看成心目中的英雄。一天晚上,她正在宿舍和几个同学说:“人家梨花才是真正的贞节烈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玉壶碎了,还是洁白的。够意思!”可巧班主任来检查宿舍,一步跨进门里,听到了。就批评她:“还不快睡?尽想些歪的邪的。看你将来能出息个什么!”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善好趋炎附势。年轻时找对象,总想攀高结贵,一般人看不起,误了。她一离开宿舍,猫猫便把头探出被窝,冲门外啐一口:“你呀,当一辈子老处女,也立不了贞节碑!”引得十几个女孩子都笑起来。
猫猫心野、性野,不大和女同学为伍。在班里,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地龙和林平。她常拉他们到校外散步。
凤鸣中学三面环野,一面临城,距县城中心有二里多路。县城里的喧嚣隐隐传来,要想听,一侧耳就能捕捉到;要想不听,随时都能把它忘掉。而旷野里带着草腥味的风,却每时每刻都往校园里灌,撩逗得你老想走出去,吸个醉饱。他们便走出去,沿田间小路一直走,走四五里路,看见一片坟地,黑咕隆咚。林平喊一声:“鬼来了!”猫猫便大叫一声:“啊——!”扑到地龙身上。她不怕人,却怕鬼。于是回转。猫猫便一路牵着地龙的衣襟,骂林平鬼东西。林平便得意地笑。呵呵的。
有时,他们也坐在田埂上聊天。月色溶溶,晚风直往衣服里钻,痒痒的。由某一件事谈开,谈到学校、谈到社会。谈得高兴了便笑。谈得不高兴了便发牢骚。便骂。但牢骚和牢骚不同。林平发牢骚只限于三人在一起时。他对许多事常有精到的分析。发完牢骚临走,总忘不了叮嘱一句:“喂!今天的话哪里说,哪里了。可别外传。”他很谨慎。猫猫发牢骚、骂人完全是即兴式的,哪里都敢。一转脸遇上别的事,说不定会立刻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使人疑心她发牢骚也是玩儿。地龙又不同。他牢骚最多,发得最少。口讷。遇有不顺眼的事,便常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