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蟥一声不响,提一只半圆的白铁皮水桶,从河里打上水来,抠住底,“哗——”的一声泼到船板上;又提起来,又泼下去。一连打了几十桶水,一口气也不曾歇。桶在他手里,犹如大象在玩一只轻巧的花篮,几乎显不出什么分量。
船上已经水汪汪的了,他才拿起拖把,从船头到船尾,弯下腰使劲擦起来。膀子上的肌肉一束束地凸现着,一动一动的。这小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肤,在河道上风吹日晒一年多,居然也没有变黑。他干得如此专注,如此卖力,如此虔诚,好像这船上积存了厚厚的污垢。其实,船上干净得很。
自从去年春天他来到船上,这船上的面貌就根本改观了。以往,船主人王馗邋里邋遢,船上到处扔满了酒瓶、烟蒂、西瓜皮,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抬脚就能踩住,弄不好会一骨碌滑倒。那时,老王馗也只是骂骂咧咧爬起身,把脚下的绊物“咚”的一脚踢进河里,过后仍是乱丢。蚂蟥爱干净,上船后活儿再多,一天照例打扫三遍,把里里外外冲洗得明光闪亮的,能照出人影。老王馗骂他:“小子!我这条船用不毁,让你搓毁了!”话是这么说,心里满意着呢。蚂蟥明白,于是笑笑,照旧这么干。他觉得这是一种乐趣。
现在,蚂蟥有点不怎么惬意了。他一边使劲搓洗船板,一边谛听那“嘤嘤”的哭声,偶尔向船舱里溜一眼,又慌忙闪开。哭声使他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隐隐感到,晚月的到来,使自己面临着新的危机,说不定会被老王馗辞退。他真怕会出现那个结局。真要那样,哪里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蚂蟥惶恐了。
然而,他又理解这哭声。绝望的痛苦,自己不也经历过吗?由此,蚂蟥又有点儿同情起她来。但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我算老几?一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人家稀罕你的同情?笑话!他忽然又有些心酸,自己真的连这点权利也没有了吗?——唉。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在脑子里像火星一样闪闪灭灭。他心神不宁地握紧拖把,“嚓——!嚓——!”机械地擦洗着,单调而无聊。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船上干活了,他想。蓦地,掉下两滴泪来。
晚月的爹王馗把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一撮,大踏步走过来,第三次冲船舱里吼叫:“甭哭啦!”
“想哭!就哭!啊啊……”晚月气恼地踢蹬着小腿,越发哭得欢了。
老王馗叉开一只皴裂的大巴掌,暴怒地看了一眼,朝空中猛地挥出去,而后沉雷般地滚出一股闷气:“嗨嘿!”
天要下雨。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宽阔的白云河面上就灰蒙蒙的了。大概是气压太低,河面上不时跃起一两尾白花花的鲢鱼,又“嚓”的一声钻进水里。两岸大堤上的树木,像浸泡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前几天一场大雨,冲毁了下游一道闸坝,现在正在抢修,船已经停航五天了。看样子,又要来一场大雨。
就像烈马拴在庭院里,容易暴躁嘶鸣一样,船泊在码头上,黑牯牛似的王馗光想骂人、揍人。可是,他冲谁发火呢?船上没别的人,只有蚂蟥在。不开船怨不得他。而且,这小子也没别的过失。这几天虽说没有行船,蚂蟥还是一天三次冲洗船板,连做饭也由他包了。
他一肚皮火没处发泄,今天女儿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呗,他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就像自己上岸打了一壶酒,又转回来一样平常。没本事上大学,就在船上老老实实干活,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人总是要干活的。哼哼,当初就不该去上学。这倒好,认几个字连家也不愿回了。还哭,哭什么呢!若是老婆这样,他早又抡巴掌了。可这是女儿,皮肉嫩得像豆腐,打不得。他知道自己巴掌的分量。而且王馗还有个致命的毛病,只要火气来了,不管谁,铁饼似的巴掌扬起来就打。可是等气消了,准又后悔。后悔得要死。
那年,因为一件小事,晚月让他打了一顿。后来,晚月哭着哭着睡了。二更时辰,他从岸上喝酒回来,摇摇晃晃跌进船舱,正要睡觉,忽听晚月还在梦中抽泣,猛然悔恨起自己来。他想了想,又反身上岸,在码头上转了一圈,卖什么的都没有了。天下着小雨,老王馗又一步一滑,顺北关大街到县城中心的夜市上,买来四五斤咸花生,脱了褂子包上就往回转。一路上,他跌倒三次,只顾在泥水里捧捡摔落的花生,一双鞋子丢在哪里也不知道。回到船上,老王馗把沾得泥猴儿样的咸花生,一古脑儿塞进女儿被窝,心里才又舒坦起来。他知道,晚月是最爱吃花生的。粗野的王馗,自以为找到了补偿,很快就鼾声如雷了。
今天女儿总是哭,哭得他心烦、恼火。可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巴掌打下去。他怕后悔。再说,……哦哦,他忽然想到,女儿毕竟是个孩子,遇上事想不开,应当向她说点儿什么。可是,王馗又会说个啥呀?他一辈子没被人安慰过,也没有安慰过人。他向来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情的。
去年春天,蚂蟥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跳河自杀。但他会水,又怕死不了。就抱了一块二三百斤的大石头,从几丈高的白云桥上栽进河里,“咕咚!”一声巨响,像塌下来半个天。河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许多人惊呼起来:“有人跳水啦!”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桥栏上顿时趴了一溜人。
这里距县城咫尺之地,早有人认出来,向大伙解说道,这是城里的小流氓蚂蟥,大概又犯了什么案子,寻死呢。死就让他死吧,这种孽种活在世上也是祸害。大伙一听,没有谁表示异议。铁栏上趴了几十个人,叽叽喳喳议论、说笑,好像在观赏什么奇景,一个下水的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够可怜的了。
可巧,老王馗的船飞也似的赶到了。他一见此情,火冒三丈,抬头冲铁栏上破口大骂:“我×你们大伙的娘!”衣服也没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谁知,半袋烟工夫都没有上来……
当时,桥上的人只见水面上一串串的气泡往上冒,像开了锅一样。这下大伙真的紧张起来,别把老王馗也搭上了!谁都知道,深水里救人是最危险的事。王馗虽说粗野,却为人厚道。别说船上的人,就是岸上的码头工人也佩服他。他自己有一条运输船,只要开起来,哪月都进三五百块。谁手头紧,向他借十块八块的,千万别说还。要说还,头天借十块,第二天他让你还二十,利息高得惊人。要是不还呢,权当没那回事,白花,他从来不提要账的事。以至一些人除非过不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伸手了。当然,也有个别刁钻之徒,乘机占了他不少便宜。王馗却是浑然不觉,仍是有求必应。酒场里遇上朋友,他更是从不让人掏钱的。有时,他也撒几网鱼。岸上的人来了客,找到王馗船上,三斤五斤的大鲤鱼随便拎,红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死人。人们爱王馗,爱他忠诚,甚至也爱他的粗野。什么人都喜欢他。老王馗是白云河的骄傲!
刚才,桥上一片人都让他骂了,却没谁生气。在他跳入水中的一刹那,许多人惭愧了:还是老王馗做得对,哪能见死不救呢!这时,大伙看他老不出水面,更加后悔,一迭连声乱叫:
“快下水!”
“救人哪!”
……
立时,十几个小伙子“扑通”“扑通”飞鱼一样从桥上跃进河里,河面上霎时间水花四溅。早春二月,河水还凉得透骨。可这会儿,谁还顾得了这些呢!桥上桥下,气氛顿时大变,人们全都成了热心肠。
王馗在水底遇上了麻烦。他找到蚂蟥,伸手就拉。谁知这小子死抱住石头不上来。两人就在水底下干开了。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坠,两人水性都好,一时竟难解难分。王馗气坏了:×他娘,这算个啥东西!可这是在水里,没法骂人。王馗到底在河上混了一辈子,能在水底换气、睁眼。蚂蟥可不会,只是凭着血气方刚,硬挣着不上来。他坚决想死。王馗急中生智,瞅准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这一来,蚂蟥只能一口一口地喝水了。但呛不住肺,因为气管堵住了。王馗有这个经验。
蚂蟥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头昏脑涨,死的痛苦折磨着他,求生的本能又占了上风。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了,双手渐渐松开石头。王馗这才搭腰抱起来,双脚一点河底,猛往上蹿,从两丈多深的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同时,河面旋起一股血流。
桥上的人见他们上来了,都松一口气。两个人一个黑如铁块,一个白如银团,老王馗抖擞精神,手托蚂蟥,水才不过齐胸,引得岸上人一片喝彩声:“浪里白条让黑旋风治服啦!”小伙子们正好接上,一同把蚂蟥弄到王馗船上。
蚂蟥已经昏迷过去,肚皮被石头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王馗指挥人把他的湿衣服扒光,自己伏在伤口上连吸几口污血,啐了出去,又“呸!呸!”吐上几口唾沫(据说这玩意儿能消毒),拦腰扎上一根带子,血很快止住了。蚂蟥头朝下控水,瘫在船舷上,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四肢像剔了骨。满头黑发乱七八糟地覆盖了半个脸,乍看竟像死去了一样,模样实在难看。小伙子们知道不咋,看他这副狼狈相,一边拧自己的湿衣服,一边说笑,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馗没顾上换衣服,颠颠地跑进船舱,又颠颠地钻出来,左手拎一瓶酒,右手拎一件黄颜色的狗皮袍子,给蚂蟥裹好。一个小伙子戏谑地说:“这小子大难不死,又黄袍加身喽!”大家哄地笑起来,老王馗忍不住,也笑了。他拔开瓶塞,一口气喝下半瓶酒,伸手递过去:“一人一口,娘的!”小伙子们轮流着把酒喝干,身上顿时暖和起来。
王馗这才坐在一旁抽烟,剧烈地咳嗽着,“咝——咝”带着痰迹。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刚才一阵折腾,也累得够呛。血红的眼珠盯住蚂蟥,闪着一丝兽样的怜悯的光。
不一会儿,蚂蟥醒了,两只手动了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当他睁开眼,发觉自己在船上时,又要挣扎着往河里栽。这一次,王馗真恼了。忽地蹿过去,拽住他一条腿,一把掀翻,揪住头发,“噼啪!噼啪!噼啪!”连打了三个嘴巴子。一边打一边问:“杂种!死啥哩?为啥死?混蛋!叫你死!……”一顿好揍。旁边的小伙子们全笑起来,这老头儿,哪有这么布道的!
你别说,还真有效。蚂蟥清醒了,睁着失神的眼睛,看定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野汉,绝望地说:“大叔,让我……死了吧,我求……求你……”
“咋的啦?”王馗大喝一声,像张飞审瓜。
“没人……要我了。……爹也……呜呜……”蚂蟥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老王馗丢开蚂蟥,猝然抚掌大笑起来。蚂螨吓得毫毛直竖,捂住热辣辣的腮帮子,惊恐地睁大了眼。只见王馗一拍巴掌:“得!我就是你爹!在我船上干活,中不?”
不费一枪一弹,老王眨眼间拎了个儿子。蚂蟥就这么留在船上了。从头至尾,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吗?没有。只不过让他揍了一顿,如此而已。
可是,对女儿,他有些束手无策了。有什么法子可以叫女儿不哭呢?他着急地看着空茫的河面,快沉不住气了。但是,当他把目光渐渐转向北岸的大堤时,忽然有了主意……
三
薄暮时分,看林的老慢爷让王馗请来了。
老慢爷七十多岁了,是王馗的知交。晚月自小吃住常在他家。王馗夫妇开一条船,往返于县城和微山湖之间,来回二三百里,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没个准儿。老慢爷夫妇看晚月像亲孙女一样。晚月也爱他们。
老慢爷性子温和,在白云河两岸很有人缘。他来到船上,慢条斯理地劝说了一阵,要晚月随他上岸,先住些日子再说,晚月也哭累了。她抹抹泪,摇了摇头。她知道,住在那里,终究不是长法。老慢爷无奈,临走又嘱咐了王馗一些话,就告辞了。
当天晚上,晚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竟是如何睡觉。船上地方窄小,不分男女老小,同睡一个舱里,毫不避讳。但晚月是在岸上长大的,对这种不文明的居住方式,已经不习惯。姑娘大了,有许多自己的事儿,和爹在一起,就很别扭了,偏偏还有个蚂蟥,这就更难堪了。
晚月正在发愁,蚂蟥悄悄进来了。她激灵坐好,攥紧拳头,紧张地盯住他,随时准备自卫。
蚂蟥瞧见,脸腾地红了。还有比被人提防更叫人难堪的吗?他迟迟疑疑地伸出手,从晚月身旁飞快地扯过一条被单,转身就往上爬。个子高大,加上心慌意乱,头一下碰到舱门上,“咚”一声响。他摸摸头,像个窃牛贼似的,狼狈逃出门去了。
晚月忽然忍俊不禁,捂住嘴“哧哧”地笑起来。少顷,又索性放开手,笑得前仰后合:“格格格!……格格!……”
一年多来,晚月偶尔回到船上,从没有和蚂蟥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过他一次。她瞧不起他,也有点儿怕他,怕他会突然抓住自己。现在,晚月忽然发现,这个叫同学们谈虎色变的大家伙,却原来胆小得像兔子!这一瞬间,调皮的晚月想到了柳宗元那个《黔之驴》的故事:“……虎见之,庞然大物,以为神……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胆气壮起来了。怕什么,自己才是这条船的主人!
她哭了大半天,头发散乱,浑身黏湿,真想脱去长衣裤,跳到河里洗个澡。晚月的游泳技术好着呢。学校里两次游泳比赛,她都是女子第一名。她想了想,又觉不妥,就到河里提了两桶水,倒进木盆里,闩上舱门,在黑暗中洗起来。洗完澡周身清爽,她又有点儿饿了,锅里有米饭、焖鱼,都是蚂蟥做的。她一气吃了两碗,味道不错,心想,这家伙还有一手呢。洗了碗筷,晚月到外面站了一会儿。她想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