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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寂静的河道上 (3)

爹今天破例没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头上默默地抽烟。淡红的火光在唇上一闪一闪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轮廓,脸上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了。

咦,蚂蟥呢?管他呢!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寻找。不知怎么搞的,他使晚月产生了兴趣。

十几米外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劲睁大了眼,想看清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借着白云桥上昏黄的灯光,只见河面上,朦朦胧胧地有一个人的躯体在翻滚,时而奋臂击水,时而钻上钻下,好像一条受了伤的蛟龙,无法忍受痛苦一样。晚月心里微微一动,似乎触动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清楚。忽然,水声没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吗?晚月有点紧张,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声消失的地方张望。那里已经一切归于平静,黑乎乎的河面上什么也没有。晚月的心在微微发憷。

突然间,左侧“哗啦”一声水响。晚月忙扭转头,呀!——他悄悄从那儿钻上来了,鬼家伙!现在,晚月大体看得清楚了,他只穿一件短裤头,浑身赤裸着,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钉在那里。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裸体的,却不敢走过来。晚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在黑暗中红了脸,转身跑回舱里。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舱门,和衣躺下。现在就睡觉,似乎早了一点。晚月想想点什么心思。她眼珠转了几转,忽然盯住换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跃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东西!写的什么?晚月的心又激荡起来。她在灯下急忙展开,是一首小诗: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我们手牵着手迎来晨光,

漫天都是火红的云霞!

干吗,你低着头?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叶片,

那算个啥!

东风再度时啊,

我是奇草,

你是异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发的草芽。

……

晚月看着看着,笑了。是啊,干吗要给自己赌气呢?十年寒窗苦,不能这么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后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后,便不寒而栗。但如果再去考试,要在船上复习一年,爹会同意吗?当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学的呀……这么想着,晚月又发起愁来。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诗放在身边,半仰着躺在铺上,想啊想啊,不一会儿,却沉沉入睡了。十八岁的姑娘,毕竟还不是忧愁能压倒的年龄。再说,她也真的累了。

船老大王馗今天没去喝酒,主要是因为女儿回来了。老慢叔傍晚临走时不是说,孩子没娘了,当爹的要懂得体贴吗?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儿做个伴儿。蓦地,他想起老婆来,想起那个柔顺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常常拼命打她。那是因为他爱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头把她征服。当然,那女人到底没有跑,也到底没有被他征服。他心里有数。现在,她死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多么需要她。有了她,这个家才像个家的样子。假如她活着,女儿的事还用得着自己管吗?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点。没好好看病,我对不住你。可谁知你身子骨那么嫩哩!我王馗风里浪里钻了几十年,吃过一个药丸子吗?我并不想亏待你,自从二十年前我把你从岸上捡回来,就把你当宝贝看,不让你挨饿,不让你干重活……我打过你,我是怕你丢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没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误了!……她娘,你在哪里?……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湿了,他眨巴眨巴,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进胡子丛中。真的,他是个粗人,可是并不缺少人的感情。因为愧对那个死去的女人,他对女儿又多出一些柔情来。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艰难而认真地想了一阵心思,从腔子里涌出一股神圣的感情。他见女儿不再哭泣,还吃了饭,自己也好受起来。嗯?她先前好像还笑了一阵子。哭着哭着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这样,哭笑都当玩儿呢!没事了,没事啦!明晚还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儿睡了,以为万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烟,便爬到舱廒的楼子上躺倒了。楼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面吊着蚊帐,凉快得很,比在下面的舱里还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舱里睡觉的。

蚂蟥也在上面,双手抱膝,正对着河面发呆。“……没事……也睡……吧……”王馗梦呓似的嘱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帐里打起鼾来。

夜,静悄悄的。突然,一阵蛙鸣,之后又是无边的沉寂。

白云河河面上,几星船火,闪闪烁烁。白天时,码头上还热热闹闹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语了。高高的白云桥上,偶尔有一个人影匆匆穿过。之后,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两岸长堤上的树林,伸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在眼前还是分作两排黑森森地矗立着,再往前看,却又合拢为一体了,天光下,隐隐如山峦一样起伏,大森林一样幽深。这是天地之间不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们轻松的夜生活仍在继续。南边二里外的小县城中心,不时传来夜市的隐隐喧闹声。在一片混沌而和谐的音域里,突然冒出一两声清晰的吆喝:

“酸梅汤呀——”

“熟鸡蛋——”

……

间或,也有几声汽车短促的喇叭叫,和车轮碾过马路时的闷响。过后,仍是混沌而和谐的喧闹。这几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场,小县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壮、激越的插曲一阵阵传来。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对人具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力。

蚂蟥躺在船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本来不是也可以在县城找一份工作的吗?下班之后,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和朋友、恋人并肩在小夜市里,悠闲地散步、聊天、坐在电影院里消闲。可是,我却失去了这些权利,成了社会的弃儿,已经没有脸面到人群里去了!

上中学时,郇保一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在同年龄的同学中,他发育成熟比别人早,初中时已经长成个头。田径、球类、游泳,没一样不是好手,经常在学校大出风头,也为班级、学校争得许多荣誉。那时,郇保常穿一身火红色运动衣,脚蹬四十二码白回力鞋,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学羡慕的目光所包围。啊,风华年少,春风得意,多让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学校组织到白云河里游泳。有几个女同学不会水,老师让郇保和几个男生做保护工作,同时在浅水滩里教她们游泳。失去了一次在河里尽情戏耍的机会,郇保起初还有些不肯。但老师安排了,自己又是体育委员,无可推托,只好答应了。

当这群女孩子脱去长衣长裤,穿着紧身游泳衣,试探着、惊叫着,嘻嘻哈哈扑进浅水滩时,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乱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少女们这样晶莹如玉的肌肤。在教一个女同学游泳时,他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困难了。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朦胧的冲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胆怯而又不顾一切地在她浑圆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太重了!那个女同学以为被蚂蟥叮住了,吓得尖叫一声:“啊呀——蚂蟥!”双手一扬,滚进深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镜头,都被旁边的几个同学看到了。女学生羞得背转脸,男学生怪样地张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过来,脸刷地红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学们七手八脚救上那个女同学,郇保早已弓着腰背蹿上大堤。一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大叫起来:“蚂蟥跑啦——!”水面上哄然一阵大笑。那个女同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捂住脸哭着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个外号,从此逃离学校。老师到他家里找了几趟也不见踪影。他失踪了。

正当学校、家庭到处寻找的时候,郇保正向关外的大兴安岭进发。

他悔恨自己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再也无脸见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里去生活,那里渺无人烟,没有人嘲弄他,没有人鄙视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猎枪,和虎豹豺狼为伍,披兽衣,吃兽肉,喝泉水,永远脱离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耻辱。

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他爬上一列货车,夜间呼啸的风使他冷得发抖,咕咕的空肠使他感到饥饿难耐。第三天夜晚,他在东北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下了车。饥寒交迫,举目无亲,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种对异地的陌生、恐怖感骤然袭来,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

郇保没有勇气进入大森林,也没有勇气回家,成了流浪汉。他捡食人们丢弃的菜叶充饥,用破草袋御寒,蓬头垢面,四处游荡。三个多月以后,这个小县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他成了被怀疑对象,进了拘留所。这里倒安逸,起码不愁吃住了。只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几次。他知道娘体弱多病,现在还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丑事,一想到家乡人们的议论,一想到脾气暴躁的爹——那个退休老工人,他又浑身发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还是回来了。审查结束之后,他被押送到了家乡。之后,又被审查了一个月。——谁知在外几个月,他干了些什么呢?

终于,郇保被释放了。公安局领导挺关心他,准备和学校联系,让他复学。郇保死活不愿意再上了。公安机关又帮着联系工作,没人要。好样的待业青年还多着呢,谁要这么个人呢?领导只好告诉他,安心在家呆着,慢慢解决工作问题吧。

郇保回了家,母亲已经死了。他一进家门,一言未发,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这个正直的老工人,素来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谅儿子了。

郇保已经没有泪水。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给娘的骨灰盒磕了一个头,就反身出了家门。他既不怨爹无情,也不怨世人无义,只恨自己太不争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来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犹豫、害怕。他在城里城外一直游荡了几天,遭到无数的冷眼和议论,他终于绝望了。

他想跳河自杀,一洗耻辱。不想,却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干活,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甚至连个谈话的人都找不到。有时,王馗一天不说一句话。这个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烟、喝酒、干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视野像河道一样狭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动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云河上,摇一条破船捕鱼捞虾。直至前几年,政府贷款一万元,才帮他定了一条单桅运输船。从此改了行。他觉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经达到生活的极致,再不用有别的要求了。

年轻的郇保,和这样一个老人生活在一起,习惯吗?不习惯。但他感到满足。像自己这种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吗?有饭吃,有活干,有一块立足之地,够了。

在一年多的相处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虽然粗野,却有许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坏人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干活还是不干活:肯卖力气干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坏人。虽然这标准过于粗疏,但正是这粗疏的标准,使他有宽广的胸怀,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从心底感激他,爱戴他,也就把一颗忠诚的心交给了老人。他拼命干活,报答他,也借以毁灭那颗年轻的心。他爹已被在云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无牵无挂,郇保甘愿这样默默地在船上打发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来了。显然,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里,自己也许是个不值钱的破烂。是的,不是破烂又是什么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没有去县城一次。他怕那个喧闹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诱惑,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吗?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声,那年轻优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惧。很明显,父女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今后怎么相处?他真怕会因为自己,使他们父女闹出别扭来。……

一种深深的不安缠绕着郇保的心,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里形成。终于,他下了决心。

……

半夜以后,天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刷刷的雨声溅落河里,白云河上一片涛声。船楼的雨篷上,雨点儿乒乓乱响,又汇成溜儿从四沿流淌下来。

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老王馗骤然醒来,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舱里去!”

可是,郇保不见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雨下得这么大,他能上哪儿呢?难道……他跳下船楼子,转身直扑舱门,“砰砰砰!……”他打了一阵门,“嘭”一脚让他踢开了。晚月激灵醒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外面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她一点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借着一道闪电,老王馗看清了舱里只有晚月一个人,突然愤怒地大吼一声,朝女儿喷出两道火焰样的凶光,仿佛是她撵走了蚂蟥。他多么喜欢这个壮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将来肯定能出息个好船工的!

王馗一抡拳头,又反身奔向船头。瓢泼似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浇下来。他踉跄着站住脚,冲着黑漆漆的雨夜,张皇地大声呼唤起来:

“郇保——!”

“郇保儿——!”

……

深沉的雨夜中,喊声在空旷的白云河河面上回荡、抖动,那么动情,那么凄厉!像受了伤的豹子,像失去犊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