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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在寂静的河道上 (7)

除夕晚上,王馗谢辞了船老大们的邀请,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来,郇保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两人兴致都很高。他们的船只被评为航运站的先进船只。这一年,他们的船不仅在白云河上单位运输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没出任何事故。在县人民政府举行的发奖大会上,县长萧柱亲自把一面奖旗授给他们,然后,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连连说:“谢谢你们!你们为城乡建设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当时,在春雷般的掌声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动得哭了。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个是历经磨难的青年,但在那庄严的一刻,他们同时都感到了做人的价值!胸前的红花,手中的奖旗,把他们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们的思想在旋转,在升华。老王馗几乎要晕过去了,而郇保却挺直了腰杆!他泪花闪闪,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终于向自己展开了一条宽广的路!

“喝……喝呀!……娘的……干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还没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进他嘴里,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顺着嘴角流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躺倒了。

整个晚上,晚月一直为他们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两小口酒,腮边泛起桃红色。父亲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尽兴豪饮,晚月也受到强烈感染。她为自家的船高兴,也为爹和郇保高兴。他们在自己的事业上,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荣誉,得到了满足。他们——包括王陵在内,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却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寻找,或者说,仍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

春节那天早饭后,小县城中心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道,顿时变窄了。为了丰富节日生活,县文化馆组织了花船、狮子舞、踩高跷等传统节目。县城附近的农民,也从四面八方拥进城来看热闹。锣鼓声、欢笑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小县城沸腾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宫楼下找到王陵。这是他们事前约好的。晚月一见王陵,就扯住他:“快!我们要挤不进了!”

王陵双手插进雪花呢大衣口袋里,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儿去呀?”

“那边,看热闹呗!”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凌毫无兴致地说:“有什么看头?全是些民间的东西。”

“那——我们去哪儿呢?”晚月很败兴地松开手,仍不甘心地往锣鼓声那边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们船上玩玩吗?现在就去,行吗?”王陵微笑着问。

晚月感到有点突然。她的确曾邀过他的,不过,后来却没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两人不愉快。现在王陵又主动提出来,怎么好拒绝呢?

“怎么,不欢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谁不欢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热闹处跑,你偏往清静处去。”晚月娇嗔地嘟着嘴。

“呵呵!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静君子有几人?人各有所爱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着问。

“走吧。”晚月无可奈何地回答。刚走出两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回来!啊?”不等王陵点头,她已转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实在太有诱惑力了!紧锣密鼓,笑语如浪,人们把玩花船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夹在中间,潮水般地缓缓涌流着。调皮的孩子们不断在人群头上扔着响炮,“叭——!”纸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样飘下来。晚月挤不进去,只好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阵,才又赶紧跑回来。

王陵宽容地看着她,微笑着责怪:“孩子气!”

晚月的兴趣得到了部分满足,情绪也高起来,一瞪眼:“气孩子!”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出北关不到一里,就是白云河了。这里几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只有郇保一人守着。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爷家去了。每年春节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过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郇保虽也想上岸玩玩,但听说晚月要进城,就主动留下来了。他正坐在船头看书,见晚月又回来了,还领来那个大学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稳,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后,又弯下腰夹住跳板,直到王陵像个巡视大员从他手边昂然走过,才直起腰来,往舱里让座。

王陵好像没听见,甚至也没有发现郇保的存在,正侧弯着腰,斜眼看郇保刚才丢下的那本书,继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那是一本介绍张海迪事迹的书。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谁愿意看这种书呢?晚月听王陵说过这样的话:“宣传张海迪,这只是一种需要。其实,她的全部贡献,只不过一天生产一篇日记。别说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也比她的贡献大!”现在,既然郇保在读这类书,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里一寒,忙掩饰地逐一作了介绍:“喂!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唔,唔,看吧。”说完,径自跨进船舱。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歉意地看着郇保,不知说什么好。郇保雄健的身体有点弯了。他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一双粗大的手掌微卷着,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许久没有看到的那种目光!他曾经欣慰自己终于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了,却原来人家仍然记着,说不定会记一辈子!他痛苦地噙住泪水,偌大一条汉子,萎萎缩缩,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还难受!她拾起郇保那本书递过去,像个温存的大姐姐那样,低声安慰:“你别往心里搁。这人性傲,以前就是这样子的。”郇保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书:“没、没什么,你们……玩吧。”说罢,转身下船,到北岸村子里去了。说不准是屈辱、恼火,还是烦躁,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向一株槐树踢去。

王陵今天的兴致特别高,说起话来声音也特别大。晚月脑子乱哄哄的,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坐在一条板凳上发愣。她两眼一直看着王陵,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今天的场面太叫她难于周旋了。王陵似乎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天来,晚月差不多都是这样默默听他演讲的。

这时,王陵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声而高兴地说:“晚月,等你考上大学,将来我们结婚时,就回到这条船上来度蜜月,你说好吗?现在西方男女青年结婚,都喜欢到一个落后甚至野蛮的地方去,骑一骑毛驴、骆驼,坐一坐中世纪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们这条船改成机船了,要不……”

“要不会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着减轻劳动强度吗?你这人真难理解,一会儿现代化,一会儿中世纪!”晚月连珠炮似的冲了他一顿。

王陵这才发现晚月生了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

“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晚月仍是气冲冲的。

王陵有点明白了。他伸出头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缩回来:“怎么,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王陵的脸发起热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子变得笨拙了:“请你原谅。说实话,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会……这样让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有好处。你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红了。

其实,从上船以后,王陵的来意,晚月已渐渐猜透了。他是以强者的姿态向郇保挑战来了——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让他难堪了。是啊,凭他现在的条件,将来找个漂亮的大学生,不是也很容易吗?可人家偏偏这样挚爱着自己。但你干吗要去刺伤别人呢?恋爱真的就是这样,容不得第三者吗?唉,这些男孩子家,逢上这种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没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长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稍放缓了说:“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宣而战,搞突然袭击,不是太霸气了吗?再说,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结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来。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来,第一次失去了潇洒的风度。他慢慢把脸扭向舱外,望着静静的白云河,良久,才怆然说道:“当然,你没有说过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相处不是一年半载,还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过许诺,我永远也不会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痴情……会……遭到……冷遇。”王陵喉头一热,像被什么堵塞了。

王陵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的确,他有清高的弱点,上大学以后,不仅没有克服,而且发展了。但他依旧保持着家乡小县城人们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过,也闹过,小时候甚至还打过架。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友爱的。他们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敬佩,也互相敬佩。他们又都有很强的好胜心,常在一起争论问题。但这种争论不仅不妨碍他们的友谊,反而使他们更加亲密。有时甚至是仅仅为了便于接近才去争论问题,而那个问题却并没有争论的必要。特别到了高中,他们几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谈点什么。两人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们互相倾慕对方的才气、对方的抱负、对方的相貌,由友谊而爱情,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豆蔻年华,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说,过去在耳鬓厮磨的相处中,他们还没有十分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分手半年,才真正体验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一下升入全国第一流大学,似乎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各种各样的思潮,都扑面而来,让他眼花缭乱。他来不及挑拣,来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对知识的渴求,也有储存起来,有一天向知心人倾吐的强烈欲念。在大学里,他必须保持着平静,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并不吃惊,否则会被同学们嘲笑为“陈奂生进城”。但回到家里,在晚月面前,他急于一吐为快,不必掩饰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贩给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样高兴,一样激动,从而鼓起她更大的热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向理想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