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是一片片野草,虽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绿碧绿的,我认得出,这是苦胆草,当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边生长,开出的小花金黄金黄的。它虽然比其他花儿开得迟,却装点了秋色,具有独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欢。鹿荣手里拿着一朵刚掐掉的苦胆草花,注视着水面。积水潭里有一群小野鱼正在悠悠浮动,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条水蛇从哪儿钻出来,悄然疾进,向野鱼袭击过去。野鱼们惊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见了。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幸亏没来洗澡。这里真有水蛇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鹿荣。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是一夜没睡觉的缘故吧?谁知道呢,也许在我没来之前,她哭过了。我的心又沉下来,小声问:“鹿荣姐,后来呢?”
鹿荣把手里那朵野花儿使劲抛到积水潭里,叹了一口气,沉沉地,长长地:“后来,村里的男人们开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才发现,我是这个不大的小村里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容易欺负的一个。他们以为我老实、腼腆,又是右派的女儿,而母亲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小学教师,没人能保护我。我只要一走出学校门,就有人盯我,跟踪我。有时趁我早晨或黄昏到林子里跑步的时候截击我。有几次险些出事。但我有足够的警惕,身上带一把匕首,时刻提防着。有一次,一个家伙躲在树后,趁我跑过去时,拦腰将我搂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里一些长者知道了,都相约教训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怜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无事。
“后来,我母亲小学里一个教导主任又对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亲去县城看病,当天没有回来,我独自睡在屋子里。半夜时分,我觉出一只手在我胸前抚摸,那么贪婪!我一下子惊醒了,发觉他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了,翻身爬起来,用热烘烘的身子压住我。我又羞又怕,拼命反抗,慌忙间从枕头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吓坏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后,我关紧窗户哭到天明,也没敢声张。后来,我连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不愿再给母亲添心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会有人欺负啊!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坏人,也有许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那些欺负我的人,并不能说完全都是坏人。但我看出来,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和我结婚,尽管有的还是光棍汉子。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能生育。他们只是想拿我寻开心,发泄欲火。当然,更没人爱我。
“而我的思想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干,只想拿自己的身体卖钱,帮母亲还债,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随着身体一年年好转,我又产生了生活的自信,我能靠双手劳动来挣钱了。我想,有一天结婚,即使没有爱情,也应该有一个平等的地位。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想,我的心渐渐给了一个人……”
“他是谁?”我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鹿荣刚说到这里,我便急着问起来。
“护林队长耿国臣!”
“你爱他?!”我着急起来。
鹿荣摇摇头:“说不上爱他。我们之间,不论年龄、文化教养,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难产生爱情的。”
“那么……是他说过要娶你?”
“没有,从来没有。他不仅没有说过这种话,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他是个好人,是个铮铮响的真正的男子汉,不愧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他的思想那么纯洁,那么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愿别人报答。他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你们不要急,我花不着钱的。将来有钱就还,没钱就罢!老鹿为故道两岸人民造了福,这权当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吧!’正是他这种质朴磊落的心怀,感动了我们母女。尽管,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不还债!
“我从心里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问自己,人家那么无私地帮助了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一点另外的帮助吗?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残疾,却没有成家。据说,刚从朝鲜回来时,地方政府曾数次帮他介绍对象,也有几位姑娘爱上了这位英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一都拒绝了,硬是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时病了,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没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从五十年代林业初创,到六十年代在社会混乱中保护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顶扛毁林开荒的歪风,他都站在最前列。他爱林如命,真是呕心沥血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抚,更没有儿女的天伦之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我想给予他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偿。我情愿把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东西都给他!甘心情愿!你别吃惊——这里头不包含任何买卖关系,不包括!我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钱帮助了我,并不是指望买我什么;我给他一颗女人的心,也不是卖给他什么。我们交流的只是那种友爱和同情心。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我以为同样是伟大的,甚至更伟大!因为爱情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于一个人,而友爱和同情心却能够给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升华了,我被他对别人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后来,我完全被这种精神燃烧了。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愿意和耿国臣结婚。母亲先是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接着刷刷地流下泪来。她居然没有反对。或许,她还没有理解我,只把此举看成卖身,但除此而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靠她的工资,那两千多块钱到死也还不上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算是说妥了。”
“那——他同意吗?”我急着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同意。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喏,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小木屋。我母亲把意思给他说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们那样,接着气得一顿拐杖:‘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这不是骂我吗?让外人知道了,我还是个人吗?我给你们钱,还要图报答怎么的!嗨嗨!你们哪……胡闹!’他气得暴跳如雷,面红耳赤,好像受了侮辱。显然,他误会了我们的意思,起码,他是没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亲吓坏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我忘记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静地说:‘你别误会,这和钱没关系!你的钱,我们迟早要还的……’不料,他大喝一声:‘滚!你们滚!我不听你们说!’他脸色铁青,几块伤疤都变紫了,说罢,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冲出屋子,到树林里去了。好像,在我们面前多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住了。
“母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泪。看样子,这会儿再说也无用,他毫无思想准备,哪能贸然接受呢?当天,我们回来了,毫无结果。我想,慢慢儿他也许会变化的。起码,他会考虑一下这件事。他再是个硬汉子,可生活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呀!再说,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不需要那种人类之间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为自己设了什么提防。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冲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给他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没有再提起过。我能干活了,上级安排我在林场,进行树木管理工作,施肥、喷药、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总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两年,我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杂木林的呼唤03
10
我坐得屁股疼了,提议说:“鹿荣姐,我们走一走吧?边走边说——又出了什么事?”
鹿荣站起身,拍拍屁股。我们绕积水潭缓缓行走着,脚下的野花野草都挂着细小的露珠,刚才的晨雾还真不小呢。这会儿,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璀璨的光,一闪一闪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头撒欢,一会儿轰赶岸边草棵里的野蛙,一会儿抬起头逗弄树上的麻雀,不时“呱呱”叫几声,它玩得真开心。
鹿荣沉默了一阵,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一年,我父亲平反了。和他同时从省里下来的一百零三个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亲死了,还有十几个人都死了,他们没能看到这一天。即使没有死的,也都老了,他们的好时候都过去了。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起码,可以改变一下右派家属子女的政治命运。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亲好一场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齐涌上心头,她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我随母亲去省城,办理父亲的平反手续。临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来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他对我母亲说:‘老鹿总算平反啦,我料到会有这一天。你们母女这趟去,就不要再回来了!你也老了,身体又不行,抓紧给荣子(他总是叫我荣子,我也习惯称他大叔)找个合适的对象,在省城安个家。不要再回来了,千万别回来!老鹿的坟茔,我会照顾好的。
至于我,你们也不用挂念,不用……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过……’当时,母亲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他告辞出去时,突然流出泪来。但没有回头,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我们走是真诚的,但同时又深深地留恋我们。在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他和我们这个右派家庭同忧戚、共患难,无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这时,不论是他,还是我们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识到,他早已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这么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缝补、翻旧换新,几乎都是由我母亲帮着做。自从提出我和他结婚的事以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这方面的杂事都是由我操持。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事实上相依为命的关系。现在,要分别了,永远地分别了,他哪能不难过呢?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他流泪。这条硬汉子,其实并不缺少正常人的感情,他脆弱的一面只是不轻易表露罢了!
“我们到了省城以后,很快为父亲办好了平反手续。母亲在接过盖有红漆大印平反决定的一刹那,突然栽倒了!由于过分激动,她得了心肌梗塞,紧急抢救无效,第三天就去世了。这三天,母亲就说出一句话:‘荣儿,把妈……送回你爸……那儿去!……’我实在没有料到,伴随父亲平反这一巨大喜讯的,竟是这一巨大的灾祸,真是乐极生悲啊!……我突然间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场,在领导帮助下,把母亲火化了。
“事后,我看着母亲的骨灰匣,一时间迷惘了。我该往哪里去呢?我父亲生前所在的单位已答应为我安排工作,这也许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机会了。我可以在那里安个家。我虽然已经三十岁出头,可在省城,像我这个年龄的老姑娘并非绝无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笔钱,有八千块之多!这是补发的我父亲的一部分工资。仅凭这笔钱,找个年龄相当甚至小一点的对象,不是什么难事。说真心话,那几天,我是动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里不来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想法愈是强烈,心里愈不是滋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来想去,明白了!虽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情却拼命要我回来。理智告诉我:留下吧!大城市繁华、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这是你从中学时代就向往的地方。感情却激烈反对:不!你已经和大城市没有关系,城市人的思想感情、生活规律都不熟悉,花钱买个女婿也毫无意思。你从小在黄河故道长大,那里有父亲的尸骨,有父亲的事业,有无边无际的树林,有需要照顾的耿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