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想越清晰,而且无情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内核:留在省城,多半考虑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间潜藏着那种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顾!想到这一点,我感到羞愧了,难道自己就这样没有出息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能和困苦、疾病作斗争,顽强地站立起来,那么今后,为什么不能靠这种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难道是应该继承的吗?假使安于这种照顾,则不仅背叛了过去的自我,而且是对父亲亡灵的一种践踏!一种亵渎!是对父亲二十多年沉冤的廉价拍卖!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需要什么补偿的话,可以肯定地说,他最需要的补偿是对他事业的继承!当年,他因为在林业建设问题上向领导提出批评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后,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在风沙滚滚的七百里黄河故道上,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树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业!啊啊,父亲!你原谅女儿一时的糊涂吧……
“几天以后,我就回来了。那天傍晚,当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匣走进这片林子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呀!仿佛命运早已注定了我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当我从林子缝隙中远远看到耿国臣大叔的小木屋时,立刻就产生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当时我觉得,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我怀着游子复归的心情,慌不择路,在林间急匆匆地走着,直奔那一片光亮。可是当我来到小院的木栅栏前面时,却突然收住了脚步。我的心怦怦狂跳着,我的一切都要在这一晚决定了!他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拒绝我呢?小木屋里亮着昏黄的灯,门大敞开,耿国臣大叔就坐在屋当门。
他怀里揽着拐杖,手里拿着一根烟斗,一边拼命吸,一边锁眉注视着外面。我心里一动,他二十多年不抽烟,现在怎么又抽起烟来了呢!他虽然凝神向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外面已经一片黑暗。而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这一刻,他简直像一尊雕像!胡子蓬松着,面孔疲惫而憔悴,神态里饱含着苍凉和悲哀,啊!仅仅几天的时间,他好像苍老了好多。可以想见,自从我们母女走后,他一定经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此时,天正下着小雨,脚下是一片泥泞,周围是无边的雨声,树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一时间秋风又起,从那无底的黑暗中传来阵阵林涛声,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风声、雨声充斥了!顿然,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和凄凉。
“我撞开木栅栏的门,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小院,一下子扑进屋子,浑身湿淋淋的,紧紧咬住嘴唇,强忍泪水,站住了。那一会儿,我心里直劲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子一样看着他。
“耿大叔见从门外扑进一个人,猝然一惊,伸手抓住拐杖站了起来。当他睁大了眼,终于辨出是我时,也一下子愣住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不敢相信似的说:
“‘你是……鹿荣——荣子?’
“我使劲点了点头。
“‘你、你咋又……回来了?’
“我咬了咬嘴角,合上了眼皮。
“‘你母亲呢!’
“我心里一酸,泪水刷地流出来。我一步步走过去,把母亲的骨灰匣安放到桌子上。他转身随过来,两眼紧盯着骨灰匣。他似乎才注意到它,而且终于明白了什么。只见他脸上一阵痉挛,霎时间布满了阴云。我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他怀里,哇地哭出声来。他趔趄着坐到板凳上,紧紧搂着我,任凭我在他怀里颤抖、恸哭。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最亲最亲的人,尽情倾泻着自己的感情。我哭得昏天黑地,喉咙都嘶哑了。
“他没有急于劝阻我,只是不停地用双手在我肩上抚弄、摩挲。我感觉到,他那双握过机枪的粗糙的大手掌,此时变得异常温柔,而且在微微发抖。显然地,他也沉浸在悲痛中了。很久很久,他没有说一句话。在那一阵,他都想了些什么呢?肯定地,他会想到他的老朋友——我的父亲,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我的母亲——那个备尝不幸却在日子有了转机时突然谢世的可怜的女人;也会想到我吗?会的。从他爱抚的手掌里,我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怜悯心。在他的眼里,我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不过那仍然是一颗淳厚的长者的心。
“终于,我平静下来。他扶我坐到一只板凳上,递过一条毛巾。我擦擦泪水,哽咽着把母亲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的眼圈红红的,大声地咳嗽了几次。我听得出来。他是故意抑制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此刻在我面前,他必须保持住一个依托者的坚强。之后,我们又沉默了。他抖着手摸出烟斗,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接着便眯起眼抽起来,眉心一荡一荡的。他心里并不平静,而且比先前翻腾得还厉害。因为下一步要说到我的事了。
“‘往下,你打算……咋……办呢?’终于,他说话了。虽然板着脸,但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看样子,他怕我重提那件事。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撩了一把额际的乱头发,直直地盯住他说:‘我不走了。我要……嫁给你!’我还绕什么弯子呢?
‘嗨——!’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脸又涨红了,‘荣子……我一直是把你当孩子看的呀!’
“‘我也像尊敬长辈一样尊敬你。’
“‘那你为啥还提……这码子事?’
“‘因为你需要照顾。’
“‘还像以往那样不好吗?为啥……一定要……这样呢?’
“我有点窘迫了,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我该怎么说呢?
“他看我咬住了嘴唇,又说:‘你是不是还记着那笔……钱的事?要是那样……’
“我忽然来了火:‘钱!钱!我那次就说过,这和钱没关系!我欠你的钱,一分不少!……’我忽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母亲的骨灰匣,一把抓出一大沓十元一张的票子,往桌上一甩,‘这是八千块!够还你的债了吧?!’从省城回来,我怕路上出事,把这笔巨款都装在母亲的骨灰匣里了。
“他转身看着这一堆票子,一下子惊呆了,面色十分尴尬。他张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嘴唇发紫,直劲哆嗦,两眼暗淡无光,像在发一场恶性疟疾。我这一手,确实把他置于一个相当难堪的境地。
“看着他卑怯萎缩的样子,我又心软了。要知道,他在人前向来是理直气壮、豪气冲天的呀!因为他向来不做亏心事。而那一刻,却失去了英雄气概,仿佛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我有点可怜他了。但我的气还没有消,而且我必须趁热打铁,一举把他攻垮。不知怎么搞的,我当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他:‘你呀,真叫人没法说!你自以为是个强者,只懂得关心、怜悯别人,就不允许被人关心、怜悯。可这样的关心,我不能接受!这是恩赐,是居高临下的恩赐!是不公平的!我报答你,你怕人家说你当初就存心不良,可我知恩不报,人家又会怎样议论我呢?说我忘恩负义,说我榨干了一个残废军人的血,却拍拍屁股走了!说我是个骗子!你……你为啥就不为我着想呢?——何况,你现在看到了吧?我要嫁给你,和钱没关系,我不是卖给你身子。
这不是前些年我刚出院那阵子了,那时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现在,我不愿意卖了!我们在经济上已经是平等的了,我不欠你的钱啦!我欠的只是情义债,欠情义债就得允许我用情义来报答!……再说,你是功臣。在战场上,你是个英雄,从不可惜自己的血汗;在生活上,你是个强者,从不吝惜自己的钱财。
你为别人有献身精神,为啥就不理解别人的献身精神?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献给你!你是个孤独而可怜的人,别以为你总是个强者!你骗不了我!你也有脆弱的一面!当你生病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当你在寒冷的夜晚一个人缩进冰凉的被窝的时候,当你看到别人有家有小的时候,当你忙碌过后突然意识到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寂静的林子的时候,你都曾感到过孤独和凄凉,渴望过体贴和温情,想到过自己应当成个家!在我们母女离开这里去省城的这些日子里,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好靠吸烟排遣愁闷和烦恼,你甚至还偷偷地哭过……这些,你不要不承认,你骗不了我!……你为啥要故意掩盖自己的内心感情?为啥要折磨自己!你完全没有必要做清教徒!你需要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培养一个健全人的感情,你应该得到一个女人的温存,你应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嫁给你!我千里迢迢又跑回来,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胡闹。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经过了反复考虑!我回来,一半是因为父亲,一半是为了你!你为啥这样不理解人?为啥硬充坐怀不乱的好汉?你以英雄自居,可这不是在朝鲜战场上!这是在日常生活中,英雄也是人!你懂吗?你不懂!你只记得你是个英雄,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人有血肉之躯的人!或者,你不承认自己是人!只在暗地里一个人的时候承认。你这也是一种变态心理!一种盲目的可怜的虚荣!一种自欺欺人的英雄行为!……我就是要揭穿你!我就是要嫁给你!……’
“当时,我冲动极了,一口气竟说了那么多!有委屈,有怨艾,还有对他隐秘感情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强词夺理,是不是在胡搅蛮缠。反正,他被我打垮了!开始,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渐渐地,脸部痉挛起来,几块殷红的伤痕一跳一跳的,头也慢慢垂下去;最后,他突然双手捧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浑身抖动,泪水顺指缝往外流!他构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堤防被我无情地扒开了,他被我戳到了痛处,他恢复了一个孤独人的真面目!……在我面前,他再也不能掩饰自己,再也不愿意掩饰自己了。他像个大孩子一样哭着……
“我不愿意劝他,让他哭吧,哭个够!我要睡觉了。我径直走进里间,脱去湿漉漉的外衣,只穿一件背心和裤衩,扯开被子,就躺到了他的床上。那一会儿,我心里怦怦乱跳,有点发慌。毕竟,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来吧,来吧,我等着你哪!我侧耳倾听,他仍在外间低声抽泣。唉!我有些心烦了。连日奔波,疲倦袭上来,不知不觉,我入了梦乡……”
11
我和鹿荣离开积水潭,走进一片柳树林。这片林子也很大,树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面几乎都有疙瘩。看得出,这些柳树都栽植好多年了,说不定还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这样,生长并不快。也许因为沙滩太贫瘠了吧!
我们并肩走着。看得出,鹿荣很激动。我不愿再催促她了,让她自己慢慢说吧。她弯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里,咬一截吐一截,两眼噙着泪,如此走了几十步远,她仍没有说。是不愿说了吗?我又沉不住气了,偏转头问她:
“那天晚上,你们就……”
鹿荣摇摇头:“没有。……睡到大半夜时,我醒了,他仍没有来。我喊了几声,不见应答,屏气细听,外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来,外间果然没有人。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这深更半夜的,让我到哪里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着一条腿,到处沟沟洼洼,可别摔倒了。
“我拉开屋门,院子里没有他。雨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开小院的木栅门,借助天光,尽力在林子里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边十几步远的林子里,正拄着拐棍来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走得很急促,在两棵树之间不停地走来走去,时而背靠树身,仰面喘息一阵。看样子,他痛苦极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没想到,作出这个选择,他会这么作难。他痛哭了那么久,肯定被我说动了心,但为什么又这样缺乏决断呢?是不是还有另外的难言之隐?
“我疾步走过去,一把扶住他说:‘到屋里去吧,别受了凉。’他知道是我,把头慢慢转过来,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我虽然看不清,仍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这样对峙了好久,他到底说话了,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荣子,过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惊喜地摇了摇他。
“‘不!我感谢你,你是个好姑娘。可我不能让你……幸福!’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是个……残废人!’
“‘这我知道!你少了一条腿,脸上有七块伤疤,心脏旁边还埋着一颗子弹,我都知道。正因为这,我才要来照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