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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林楠子 (1)

引子

清朝同治六年正月的一天,扬州城下兵山血海,杀声震天。赖文光统领的东路捻军残部,刚从山东突围南下,又在扬州城被清兵团团围住。连日来,捻军虽然数次组织反击,终因缺少夹击力量,一直没能打破包围。扬州孤城,岌岌可危!黄昏时分,双方鏖战未曾稍停。捻军将士背城死战,且频频出击,故意造成混战局面,四门外搅成了旋涡。捻军似乎别有意图。

就在这时,城北门哗啦一声,突然洞开。随着一阵战马嘶鸣,从城内旋风一般冲出两人两马。马上两人双枪并举,锐不可当,在乱马军中杀开一条血路,踏破清兵营盘,一直向北方纵马而去。等清兵明白过来,他们已消失在冥冥暮色中了。

在这突围出来的两人中,年纪大些的是一位名叫净空的和尚,那位少年是他的徒弟林楠子。师徒两人同入捻军已有数年,这次是奉赖文光之命,到北方寻找西路捻军,向西捻首领张宗禹火急求援。

净空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自幼学艺,在当时,是国内数得着的武林高手。后来,他在泰山半腰一座寺庙里落了脚,并收留了孤儿林楠子。

林楠子家住泰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因为天灾人祸,七岁时父母双亡。邻人把他送到庙里后,净空和尚看他聪明伶俐,十分喜爱。两人名为师徒,实则情同父子。平日里,净空和尚悉心向他传授武艺,林楠子十一二岁时,已经颇见功力。

大凡武林中人,多爱管些闲事。那净空和尚虽是出家之人,却常做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久而久之,当地官府豪门便视之如眼中钉,每每以势相逼。净空一怒之下,便带着林楠子弃庙出走,云游天下。后来,在皖北遇到太平军,很为他们“杀尽不平方太平”的义举所感动,便投到陈玉成部将赖文光手下,当了太平军。

投入太平军后,净空师徒很受器重。净空除了在军中教些武艺,还不时受赖文光重托,到一些敌军驻防要地打探军情。林楠子或近或远,常和师父同行,是个很得力的助手。

有一次,他师徒二人奉命到苏南探听军情,经过苏州时,便扮成一老一少两个樵夫,混进城去。

当时,苏州城已被英国军官戈登统率的常胜军攻陷。常胜军里多是些流氓、无赖,里面有许多外国军官。他们破城后,奸淫抢掠,无恶不作。净空和尚强压火气,带着林楠子在城内转了一天。傍晚要出城时,忽见城门里一群人闹闹嚷嚷。师徒二人忍不住围了上去,只见一个外国军官带几个士兵,正在调戏一位青年女子。一个老者正在苦苦哀求,旁边还放了几杆枪棒之类。

净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父女两人,是在江湖上使枪弄棒混碗饭吃的。那外国军官是常胜军统领戈登的贴身保镖,也是英国人,名叫格林。破城几天来,这家伙常带人在大街上作恶,专拣漂亮的青年女子调戏或者抢走。苏州人民都恨透了他。但又风传此人武术极好,在英国就很有名气,而且有常胜军保护,因此,谁也不敢惹他。

这天下午,格林又带人出来转游,看到这位打拳卖艺的青年女子很有姿色,顿生淫心,便上前调戏。父女俩见势不好,赶忙收摊子,想离城出走,不料,刚到城门边又被格林带人追上了。父女俩只好拔拳自卫。但他们寻常使枪弄棒,只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并没有多少真本领,尤其遇上有点真功夫的人,更不管用。格林根本不把他父女放在眼里,一交手就把那位老者打倒了,只抓住青年女子尽情调弄。

净空和尚打听清楚了,立时大怒,憋了一天的火全顶上了脑门!只见他一把扯掉头上的帽子,一个箭步跨进圈内,伸手扳住格林的肩膀,一使劲把他扭了个对脸,厉声喝道:“野兽!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怎的?!”

格林正在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肩膀像被铁钳扭住似的。再一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和尚,正火爆爆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不由打了个憷:此人不善!继而又想,中国的和尚向来不可小视,莫非今天遇上了武林高手?也好,自来中国,还没遇上敌手,今天也显显我的能耐!

格林想罢,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傲然说道:“你——要怎样?”

“我要管教管教你!”净空和尚大吼一声,猛起一脚,踢在格林腿上!格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觉腿骨已断,一股剧痛钻上心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净空和尚武艺精熟,尤以腿功见长。早在少林寺出家时,曾一连踢断十八根石柱子,被称为“金刚腿”。今天,格林自恃武术精好,其实只是通晓手、眼、身、法、步,这叫武术上的“外五行”。这和中国的传统武术比起来,才只是皮毛。在中国的武术中,“外五行”算入门,真功夫全在“内五行”上。这“内五行”就是肝、胆、脾、肺、肾,由气功融会贯通,随心所欲,有难言之妙,不测之力。功夫练成时,手能开石,脚能断铁。格林的骨头哪经得住净空和尚这一家伙呢!

格林手下人一见和尚厉害,拔腿就跑。看的人也一下炸了群。

林楠子看师父打得痛快,由不得上来一股淘气劲,伸手一扁担,又敲断了格林另一条腿。格林一声惨叫,在地上打了个滚,昔日威风全没有了。楠子正要再打,净空一把拦住说道:“英雄不打倒地汉,给他留条命吧。”

这一阵,那父女俩早惊得呆了,还在一旁发愣,不知乱子会闯多大。净空一挥手叫道:“还不快出城逃走?这里一切有我!”

父女二人来不及道谢,收拾棍棒赶紧闯出城去。净空看他们出了城,才手指正在地上呻吟的格林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尚名叫净空,这个是我徒弟林楠子,全是中原人。有本事你找俺师徒算账,不许你祸害苏州的百姓!”说罢扬长而去。

格林躺在地上,把净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自来中国,哪吃过这个亏!无奈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师徒闯出城去,不由暴叫一声:“净空——林楠子!”一下子气得昏死过去。

后来,净空师徒从苏南回到军中,向赖文光谈及苏州痛打格林一事,赖文光连说打得痛快,还说林楠子一扁担打得乖巧,真是小孩子气!说罢,和净空和尚一起大笑起来。

自此,赖文光更加喜欢林楠子,后经净空撮合,他又收林楠子做了义子,其间更多了一层情分。

之后不久,太平军失败,赖文光又被推为捻军首领。净空师徒也紧紧相随,立下许多军功。

同治三年秋,赖文光为避免孤军作战,把捻军分为东西两路,成为犄角之势,自统东路,攻入山东。翌年夏末,不幸在山东登莱一带被围。李鸿章催动数倍于捻军的兵力,在英法战舰的直接帮助下,对捻军发动了一场围杀战。东捻苦战得脱,主力损失过半。赖文光率领残部南入江苏,不想又在扬州被围,数万东捻将士眼看身处绝境,只好固守待援。

目下,净空和尚和徒弟林楠子奉命于危难之际,深感重托千钧,不敢稍有松懈。但两人苦于不知西捻确切行踪,只好一路打听,星夜驰奔。沿途之上,但见黄茅白骨,赤地千里。昔日的肥田沃土,而今一望平芜;连阡累陌,荆榛塞路。有时驰行昼夜,不见人烟,偶遇三五难民,也是露处僵饿,旦夕待毙。此情此景,令人目不忍睹。

净空和尚心如坠铅,一路默然。林楠子毕竟年少,常常忍不住感情外露,有时见妇孺老人挣扎在路旁,不由想起父母兄弟饿死的惨景,竟至涕泪双流,心中暗发誓言:终有一天要杀尽官兵,逐出洋人,救民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可是不料想,两人辗转月余寻至直隶,见到西捻首领张宗禹时,却见中军大帐里供着赖文光的灵位!原来,他师徒二人突围不久,扬州就被打破,东捻余部血战一场后,已全军败没,赖文光被俘遇害。张宗禹派的暗探得信后,已在数日前报来噩耗。二人闻讯大恸。林楠子跪倒灵前,放声大哭!周围捻军将士无不垂泪。当下,林楠子在亡灵之前行过义子大礼,又拭泪明志:决以毕生之力,完成义父未竟之业,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那天晚上,捻军营内静若无人,将士们都已安息,外面偶尔传来一两下军中报更的梆子声,使这早春之夜平添了几分寂寥。

在中军大帐侧旁的一座小帐里,师徒二人守一盏孤灯,默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林楠子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阵夜风袭来,烛光飘摇,寒气袭人。净空和尚怜爱地脱下一件灰服,给他披上,久久凝视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儿,像有满腹心事,却又不知如何启口。

这时净空和尚已暗自打定主意,要从此离开捻军。六七年来,他们师徒随义军东杀西战,净空亲眼看到,无数将士其心莫不赤诚,其战莫不英勇,令人沮丧的却是年复一年,战局维艰。如今东捻败没,西捻更成孤军,义军最终失败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了。这一点他已看透。眼见杀尽不平遥遥无期,天下太平徒成梦境,当初从军的一腔宏愿尽付东流,净空和尚伤透了心。早在路上,他就已萌动此念,眼下义军残局更促使他决意再脱红尘,永不涉人间是非。

可是,徒儿楠子怎么安置呢?如果硬要他同走,他也许会同意。但一来却让他违背了在义父赖文光灵前发的誓言,二来他也还太年轻,如让他随自己隐遁世外,也许就让他空负了一生,埋没了一个人才。这孩子从小志大才高,几年来又经过军中真杀实砍的磨炼,不仅武艺渐近炉火纯青,而且心胸大开,眼下正是少年有为之时,人各有志,岂可相强?唉——罢了,罢了。

净空和尚想到此,叫了一声:“楠子!”只这一声,充溢着难割难舍之情,连声调都变了。

林楠子正在低头沉思,猛听师父叫,忙抬头一看,师父眼里正闪着泪花,不禁诧然,忙问道:“师父,你这是怎么啦?”

“孩子,”净空和尚缓声说道,“我有一言相告,你可不要难过。”

楠子更觉不解,急忙追问:“师父,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呀!”

净空和尚这才看着楠子说道:“孩子,我看捻军大势已去,非是师父害怕祸及杀身,实在是初愿成梦,想从此退出捻军,隐居山林,不见为净。”

林楠子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忙说道:“师父,大仇未报,你怎么……”

楠子一语未了,净空把手一摆,正色道:“我心如冷灰,退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楠子深知师父脾气,不敢再劝,却一把抓住师父的手,失声哭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净空抽出一只手,抚摸着楠子的头,缓声劝慰道:“孩子,你不必难过。古人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师父已近知命之年,再无雄心达到那个境界了。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可继续留在捻军,为天下百姓杀恶伐暴。日后一旦局势有变,你可自留小心。”

楠子听了师父这番话,忍不住把头埋在师父胸前,哽咽道:“师父,你把我抚养成人,如再生父母。我多年随你身边,怎么离得开你呀!”

净空和尚见楠子悲切,勾动十一年师徒之情谊,也不觉潸然泪下,只好挥泪劝道:“孩子,师父再好,终不能跟你一生一世。你已长大成人,外面天宽地阔,可以独自去闯了。只是要牢记,为人立世,切莫良莠不分。逢前者要虚怀若谷,有容人之量,遇后者须疾恶如仇,势不两立!世事纷繁,多有不平,不问则已,问则明察穷究,义无反顾。不然,有失咱武林的规矩。你记住了?”

楠子抬起头,抹了一把泪说:“师父,你的话我终生受用,徒儿全记住了。”

净空和尚这才站起身,微露笑颜,点头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楠子也立起来,忽然又说:“师父,万一日后我遇到难处,到哪里找你讨教呢?”

净空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莫怨师父寡情,遇到事情你好自为之,别去找我,找也找不到。咱师徒就此一别,天各一方,自己珍重吧。”说着从身上抽出一把七星短剑,递给楠子说:“你我师徒一场,我无以相送。这把短剑是春秋古器,先师传给我的。我一生只收你一个徒弟,你拿去防身吧,也作个纪念。”

楠子赶忙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不觉眼圈又红了。

这时,净空和尚反身把帐门掩好,又从自己护身的拳脚中,拣几手密传楠子。这几乎多是死地后生的绝招,只有身陷绝境时才好用的。楠子深感师父厚意,心中更添几分离别的痛苦。

这时捻军营内已梆打四更,净空和尚不敢久停,便收拾一个小包袱斜背肩上,提一把刀出了帐门,趁着夜色悄然而去,楠子急忙送出门外,哪里还有踪影!

自此,林楠子便留在张宗禹手下,随西捻军转战于直、鲁、豫等地。林楠子这时年方十八岁,正是少年英雄之时,加上报仇心切,每战总是冲锋陷阵,很快成为军中威震敌胆的骁将。

八月间,西捻军攻入山东,在黄河、运河、徒骇河之间,被清兵和英法军围困。双方几十万兵马激战数日,捻军虽拼死血战,终因势孤力单,渐渐不支。最后一天,捻军终于被清兵冲散,分割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