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捻军已所剩无几。林楠子的铁色战马已经累死地上。他独自一人,弃马徒步,且战且向运河边上退。当他杀死十七八个清兵,冲出重重包围,直扑运河时,不料从大堤里沿又冲出几十个埋伏着的清兵。河里还停着一艘英国的小炮舰,几门炮的炮口正对着岸上。看来,他们是专门来堵截捻军退路的。
林楠子一见此情,料难生还,于是大叫一声,向清兵扑去。他虽经连日厮杀,又困又饥,但仍是呼喝喊杀,毫无惧色。只见他右手摇枪,左手拿七星短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盘旋有风雨之声,进退有龙蛇之势。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埋伏的清兵就倒在他身前身后了。林楠子只是溅了一身血迹,并未伤着一根汗毛。
其余清兵惊恐万状,不明白这个少年对手何以如此厉害!因此,只是抱着刀转圈子,再也不敢上前。大堤上刚才还是杀声阵阵,这会儿突然静得怕人。双方虎视眈眈,鼻息相闻,谁也不愿轻举妄动,都在心里揣摩对策。这一刹那间,林楠子又生出一线突围的希望。他暗自盘算,只要再杀死几个清兵,就能突出包围,堤下百十步远就是运河,一旦滚下去跃入河中,就如鱼得水,可以脱离险境了。
正在这时,运河里兵舰上的英国指挥官见清兵无用,不耐烦了,于是下令开炮。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林楠子只听到一声闷响,就一头栽倒地上!周围的清兵也无一幸免。
暴涨的运河水,浊浪翻滚,滔滔奔流,带着缕缕血,万般恨。……
一
上下千载几数,是非常在中原,
最叹百年荣辱事,多少英雄梦断!
只这半阕《西江月》,引出一段民间故事来。开篇起始,正是清朝光绪二十五年,公元一九○○年秋末。
深秋的一天,黄河故道两岸,烟雨茫茫,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两岸的村庄、树林,仿佛匍匐的兽脊,只能显出模糊的轮廓。
北岸朱家村一座荆门柴院里,雨雾飘洒。西厢房内,夫人临案托腮,望着窗外,黯然神伤,紧蹙的眉结里,隐伏着一股怨怒之气。
三天前,唯一的儿子大宝在黄河故道里狩猎,傍晚归来时,不提防被南岸陈家村的人设伏擒走了。寨主陈咤风传来话说,五日之内,要在黄河滩里和大宝的父亲朱偈决一雌雄。如若朱偈再不出战,将杀死大宝,以报昔日一掌之仇。
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做娘的怎能不忧心如焚呢?外面茅檐下,几只家雀百无聊赖,不时啁啾啼叫,更让人心烦意乱。
正在这时,夫人透过雨雾,看到弟弟朱憨娃大踏步闯进院子,朝主房稍一迟愣,又拐弯向西厢房奔来。
夫人料知有事,急忙起身开门。朱憨娃一脚踏进门里,猛然摔掉身上的蓑衣,风风火火地吼道:“娘的,真是欺人太甚!……”
夫人赶忙指指主房,向弟弟摇摇手。朱憨娃这才压低了嗓门,愤愤地朝姐姐说:“陈家村又送战书来啦!”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送到姐姐面前。
夫人急忙接过信来,抽出展开,只见上面粗墨狂抹:
朱寨主台鉴:
非是陈某黩武好斗,常言道,一林不容二虎,一水不纳二龙,你我决无夹河共存之理。明日为限,黄河滩里单人独斗,务求高下。陈某若果败北,甘愿降心相从。如不赴约,明日午时,来人收殓令郎之尸可矣!专此奉达。
陈咤风即草
夫人一气读完,顿觉天旋地转。她身子一晃,退坐到背后的椅子上。
朱憨娃忙上前拿过信纸,焦急地问道:“俺姐夫到底准备咋办?”
夫人强打精神,凄然说道:“他还在犹豫,老说陈咤风意在逼他出战,对大宝未必会真下毒手。”
“屁!”朱憨娃很不以为然,扬起眉毛,不觉又放开嗓门,“陈咤风这老小子什么事干不出来?自从姐夫在朱家村落脚,这些年受他窝囊气还少哇?姐夫还老拿他当个宝贝,哼!”朱憨娃一跺脚,“这回再不给他撕开脸干一场,朱家村的人丢尽不说,大宝这孩子的命也没有了!”
夫人接口说道:“是呀,陈咤风积怨多年,加上性情粗野,他可说得出干得出呀。眼看我儿——他——”说着,忍不住哭出声来。
朱憨娃一见姐姐啼哭,急得浑身冒火,手指陈家村方向,咬牙说道:“姐姐莫哭,姐夫真不出头,我今夜就带人去抢,救不出宝儿,就把他女儿抢来抵账,再不就一把火烧他个精光!”
“先别莽撞。”夫人赶忙擦擦泪,抬起头叮嘱,“快把信给你姐夫送去,看他咋说,不行再另拿主意。可千万别使牛性子!”
朱憨娃把信往怀里胡乱一塞,怒冲冲出了屋门,连蓑衣也忘了披,溅着泥水,啪嚓啪嚓地直奔朱偈住的正房去了。
夫人目送他出了屋门,不禁又担起心来:弟弟心眼憨直,不会拐弯,弄不好再和他姐夫顶撞起来,如何是好!
二
三间草堂里,朱家村的寨主朱偈正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显得焦灼不安。
他约有五十岁年纪,面颊消瘦,两只眼机警而又深邃。几天来,他一直心如火燎,坐卧不宁。
前些日子,风闻八国联军进中国,朱偈派大徒弟周庆山去京津一带探听消息,算来已去月余,至今不见回转,这本来就够他忧心的了。儿子又让陈咤风无端捉去,看来了结这件事又并非容易,弄不好要为此拼个你死我活,打破自己原来的谋划,使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此时,朱偈两道剑眉滚上落下,心中似翻江倒海,好费踌躇!
突然,他摇摇头收住脚步,抬眼间,看到正面墙上那副中堂:
幽人枕宝剑
殷殷夜有声
这是陆游在《宝剑吟》中的诗句,是朱偈托诗言志,也用以自勉的。此刻映入眼帘,猛地撞痛多年心病,不由颓然落座,一腔烦恼全涌出来。……
这位朱家村的寨主朱偈不是别人,正是三十二年前在运河边上倒下的林楠子。
林楠子何以死而复生,从运河边跑到这黄河故道上隐姓埋名,藏匿多年呢?其间自有许多弯弯曲曲,说起来一言难尽。
大战后的那天夜晚,寒星寥落,秋风悲凉。数百里内弥漫着冲天的血腥,古战场沉寂在阴惨惨的夜色中。
半夜时分,在运河边一片横躺竖卧的尸堆中,几只野狗呜呜呀呀,正在尽情享用。突然,一具尸首呻吟了一下,又艰难地蠕动起来。正在咬嚼他的那只野狗惊骇地耸起耳朵,尖叫一声逃跑了。
这正是林楠子。他在傍晚被英军大炮轰倒后昏死过去,刚才被野狗在腿上撕去一块肉,又疼得苏醒过来。
这时,他神志朦胧,恍如隔世,只感到口渴得厉害。他想舔舔嘴唇,舌头竟干得不能打转。林楠子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神思才渐渐清晰,终于回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不由心中一阵伤感!蓦地,一个绝望的念头沉重地压在心上:完了!捻军全完了。将士们都洒尽了一腔热血,我林楠子何惜此头?他想起赖文光,痛苦地在心里呼叫道:“义父,孩儿随你来了。”于是,他摸索着在身边找到那短剑,坦然向喉管刺去!
忽然间,运河水浪涛拍击的呼啸声一阵阵传来:哗——!哗——!
林楠子停住短剑,侧耳细听,这声音是那样雄壮,令人振奋!又是这般熟悉,引人遐思:啊,是了,昔日数万捻军铁马秋风,横扫敌阵时,不就是如此撼人心魄吗?!可是眼下,唉,英雄末路,肝肠俱碎!少年林楠子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
自从十一岁投军,七年时间,他身历百战,目睹了太平军和东西捻军的败亡。虽然此刻他还不能理解一次次失败的全部根由,但在那一枪一刀的搏杀中,却与清兵和洋鬼子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一次,又是英国洋人助纣为虐,灭杀东捻军,向自己开炮,其虎狼之心,何以复加!
想到此处,林楠子剩余的热血又在周身翻沸起来。他暗暗说道:“林楠子呀林楠子,你活着不去报仇,难道九泉之下甘做怨鬼吗?割掉自己的脑袋去见义父,算什么英雄好汉!”
强烈的复仇欲使他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林楠子打定主意:只要一息尚存,还要报仇雪恨。大丈夫要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
他收起短剑,咬着牙想翻身爬起来,一动又疼得昏了过去。
黎明时分,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破船里,旁边守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渔翁。老人正慈祥地看着他,一见林楠子醒来,长舒了一口气,又俯在脸上轻声问道:“还疼吗?孩子。”
林楠子看着这位不相识的老人,心里非常感激,忙摇摇头,说道:“老人家,你救了晚生一命,我该怎样报答你呢?”
老人正色作嗔道:“你说哪里话来?老翁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说着,从身旁一只葫芦里倾出几粒丸药,又站起身倒了半碗水一并递给楠子,催促道:“快把药吃下去,保你立时减疼。”
林楠子忙欠身吃了药,又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包扎好,心里很觉过意不去,抬头望着老人正要再谢,老人截住话头说:“你不要客气,只管在船上养伤。先前我察看了一下伤口,并未动着筋骨,只是双腿皮肉崩裂,血流得太多了些,不妨。二十天即可痊愈。”
林楠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在船上安心养伤。老人每日在运河里打鱼,林楠子随在船上,闲时便攀些话题,倒也不觉寂寞。
叙话中,林楠子把自己身世如实相告。又感到这位老人谈吐不凡,很是敬佩。有一天,林楠子偶在船舱一角发现一个书箱,里边放着《史记》等一些古籍,先是诧异,旋即悟出,这老渔翁一定有些来历!不然,一个打鱼人藏这些史籍有何用呢?
林楠子没有猜错。这位老渔翁本是鲁北一个民间名医,不仅医道好,而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不通晓,很有名望。当地官府曾多次请他出来为官,但他愤世嫉俗,不屑同流合污,断然拒绝了。官府老大不悦。老人预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免事端,便于数年前弃家出走,独自在运河边上住下来,以打鱼为生,消磨余年。但他一生救死扶伤,急人危难,民间偶有知其根底的人来找,他仍是有求必应。
前些日子,捻军和官兵大战,老人为避战祸,便到运河西岸躲了几天。那天傍晚,他亲眼看到英国兵舰向东岸战场开炮,一时竟气得面色发紫,仰天叹道:“五千年文明古国,竟容得这般欺凌!”
等到四更多天,他看英国兵舰已从运河撤走,便急忙驾着小船向东岸奔来,意在抢救侥幸存活的捻军将士,可巧在大堤上发现了正在蠕动的林楠子。当时,他趁着一弯冷月,看到这位少年身上系一把短剑,忙就着月色细看,但见寒气逼人,认得是七星宝剑。又见他周围倒下那么多清兵,就知是一位少年英雄。老人急忙把他背回船上,连夜清理伤口,包扎停当,楠子才得以绝处逢生。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这些详情,楠子并不知晓,但对老人救命之恩,却是感激不尽。现在又看到这么些史籍,觉得老人更添了几分神秘感。几次想打听清楚,老人总是避而不谈,连名字也不肯吐露。最后一次只笑笑说:“我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你记住大运河上有个老渔翁就行啦。”
楠子不好相强,只得作罢,心里愈加敬重。
一个月以后,楠子已完全康复,向老人提出要走。他想起报仇一事,心如火烧,一天也不能呆下去了。
这天,老渔翁上岸打来一壶酒,在船舱里放了一个小桌,盛了两尾烧好的运河鲤鱼,给楠子饯行。
酒过三巡。老人突然发话说:“楠子,我看这仇你就不要去报了。大清朝虽说根基已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有洋人相助,你一个人出去能成什么事?还是随我在此打鱼吧,虽说碌碌无为,却也消闲安逸。你意下如何?”
看家须知,这是老人故意试探林楠子的,看他志向远也不远,意志坚也不坚。
林楠子听了这话,陡然变色,疾声说道:“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天王金田起义,至捻军败没,前后几十八载,官兵洋人狼狈为奸,屠戮义军何止百万之众!如今天王、义父和诸多义军将士已饮恨九泉,我岂能苟安偷生?大丈夫有仇不报,何颜立于天地之间!老人家,当初你救下我,莫非就为的收一个摇橹的吗?”说着,猛然起身,拱手说道:“老人家救命之恩,我终生不忘,相留之言断难从命!晚生告辞,后会有期。”说完抬脚要走,面有愠色。
老渔翁一听,暗暗敬佩,忙离席笑道:“老夫耍笑了!实不相瞒,我是戏言相试。如此看来,是蛇足之言了!”于是伸手让道:“来来坐下,咱爷儿俩再喝几杯!”
楠子这才醒悟,连忙道了歉重新坐下,一边喝酒,一边和老人话别。
一壶酒看看将尽,老渔翁掩怀问道:“孩子,你此一去志在万里,我确信无疑,只是不知这仇你打算怎样报法?”
这件事楠子倒没有细想,只好挠首说道:“这个——倒要向你老请教。”
老渔翁并不推辞,直言说道:“历来成大业者,无不知古而达今,以为鉴戒。老夫学陋识浅,不堪人师,倒有《史记》一部,想奉送给你,此书上记轩辕,下至武帝,囊括近三千年之历史,共有十二本纪、八书、十表、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可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如能细细读来,必有收益。你看怎样?”
楠子沉吟良久,没有答话,心中想道:当务之急报仇而已,无非一枪一刀杀个痛快。凭自己本领,戮死几个洋鬼子和清朝官兵有什么难处?无怪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如像他说的这样斯斯文文坐下来读书,岂不把锐气消磨光了?报仇雪恨又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