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忙回道:“老人家的厚意我领了。怎奈眼下我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心绪读书,而且四海为家,没有定所,一部书背在身上,唯恐有失,还是暂放在你这里吧。”
老渔翁看楠子先是面有却色,后又说出这几句话来,心中一冷,暗自惋惜:似这般不学无术,单靠血气之勇,如何成得了大事!随后又想:这也难怪,一来捻军新败,这孩子报仇心切,二来毕竟还是个黄毛孺子,以往军中生活有所依托,未曾独当一面,涉世不深,哪知事业之艰难!诚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看来,如不让他独自闯闯世面,单靠耳提面命,是不能使他有切肤之感而自图发愤的!也罢,自古成就人才,这也是必由之路,姑且随他去吧!
老渔翁想罢,说道:“楠子,目下你既然无心读书,不带也好。但我一言既出,家祖传下来的这部史籍定然相送。你走后,我代为收藏,此去往东一里半路,有个柏树林,林中有个翰林墓,墓前有个龟驮碑,我明晚即把此书埋在龟驮碑下,虽我膝前子孙也不让知晓。日后不论我在不在世上,你务必把这部史籍起出,带在身旁,久后或许有些用处。”
楠子见老人心诚,不便再推,只好称谢说:“如此说来,晚生一定遵命。”
当下酒散,老渔翁弃船上岸,相送大堤之上。林楠子登高望远,壮怀激烈,不能自已,遂反身拱手,辞别老人,决然登程而去。
三
林楠子自离开大运河,便决意谋刺报仇。他飘忽天下,一年多时间里,刺杀了十几个清朝地方赃官,而且每次必定留下“剑南”二字,以免拖累于人。
后来,他身藏七星短剑,潜入京城,意在入宫行刺。这一天,林楠子正在长安街上行走,偶回头,见街南一座墙院后立着一人,正盯着他看。林楠子看身影极熟,好似净空师父,忙折回身想看个究竟,不想那人也折身而回。林楠子追过墙角,那人再无踪迹,心中好生纳闷。他转而又想,天下身形相同的人何其多,师父既已隐居,哪会跑到京中来。因此,再没往心上搁。
一连几天,林楠子在京中徘徊,打探入宫路径。无奈宫廷防范甚密,急切不能得手,只好暂时作罢。
林楠子离开京城,依旧没有定所,所过之处,只要打听到贪官污吏,豪门恶霸,一定找上门,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且一如既往,留名而去。
如此三番五次,许多地方官府豪门视“剑南”如幽灵,多次悬赏捉拿。林楠子数次遇险,亏他艺高胆大,才得以走脱。但也有三次身陷绝境,几乎丧生。
头一次是在济南。他闻得济南清兵统官曾参加杀戮捻军,那晚他去行刺,不料统官素有防范,住所安有暗道机关,一下把林楠子困在一座楼内,清兵团团围住,眼看要被活捉,突然对过一座楼火光冲天,清兵大乱,林楠子趁机打破窗户,冲了出来。事后却想,这火着得真是时候,莫非有神明护佑?
又一次是在开封,那晚他被镖局七八个人围在一座房内,正急得团团转,忽然从房顶垂下一条软索,林楠子抬头一看,房顶被揭开一个洞口,有个人正探头向他低叫:“快走!”林楠子也是走投无路,急攀住那软索,几下子上了房顶。黑暗中见那人反身向房子东面摔下几片瓦块,以此声东击西,头前带路,踩着房脊往西去了。林楠子随后就走,等脱了险境,那人已不见了。林楠子暗想,也许是镖局中有义气朋友,暗中助我脱险,内心十分感激。
第三次是在西子湖畔。一日傍晚,他正在湖边一片林子里将息,忽听脑后风声有异,连忙就地一滚,同时听到背后一声尖叫,急起身看时,暗算他的那人手持青锋剑,已倒地身亡,后心插着一把飞刀,尚自颤颤抖动,却不知何人所为。林楠子搜遍林子,也没见个人影。
此后多日,林楠子像揣个闷葫芦,总也打不开。自思自叹,这三次绝处逢生,真是机缘巧合,到底是什么人成全于我呢?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林楠子浪迹江湖,“剑南”的名气自然传扬开来,都知道这是一位除暴安良、来去无踪的豪侠。
尽管如此,林楠子却渐渐感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终不能成大事。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又不甚了了。他想,如果能找到净空师父,让他出些主意,也许会好一些。但他深知,师父既已决心归隐,断难找寻。这些年,楠子也曾留心察访,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无奈何,林楠子又想起运河上的那位老渔翁,眼前一亮,觉得有了依靠。可是等他风尘仆仆赶到运河边时,才知道老人家已在三年前溘然去世。
林楠子站在大堤之上,望滔滔运河,想起当年老人相救之恩,自己不曾有涓埃之报,追悔莫及!继而又忆起老人临别教诲,明是金石之言,可那时竟不能理解,以至信马由缰,十余年大仇未报,三十岁当立不立。
林楠子感叹不已,这时才真正感到,孤孤单单一个人,纵有天大本事,又有何用!因此,决意重走天王洪秀全、义父赖文光的道路,积聚力量,再举义旗。
林楠子决心已定,当天晚上在运河大堤东边一里半路的地方,找到那片柏树林,从龟驮碑下挖出老渔翁藏在下面的一部《史记》,又离开了大运河。
他决定不管千难万难,也要找到净空师父,劝他重新出头,协力其事。同时,准备找一个合适的地点落下脚来,才好扩展力量,慢慢图举。又想,其间若能遇上一些良才猛士,结为知己,将来举事才好得心应手。
自此,林楠子一边寻师访友,一边留意落脚之地,不觉光阴如箭,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天,他来到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黄河故道岸边。但见昔日黄河早已废枯,脚下大堤残破不堪,河道里沙丘起伏,茅草丛生,深及胸颈。举目望去,夹河两岸十多里不见人烟,倒是无数沟壑,如犬牙巨齿交错排列。楠子不由叹道:这里虽无高山之险固,却有大河之雄阔,无怪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时,林楠子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猛然间涌出来:这一带正是一代帝王兴起的地方,当年汉高祖刘邦率丰沛子弟斩蛇起义,开创四百年基业。我若能在此地扎下根来,定有一番作为!想罢,不由一阵心驰神往。
时值三春天气,轻风吹来,沁人心脾。林楠子在古堤上徘徊遐想,加之一天奔波,不觉有些困倦。他看看日头还有一竿多高,投宿尚早,便解下身上包袱,把一部《史记》枕在头下,和衣在堤上躺了下来,权作小憩。
楠子躺在堤上,不觉渐渐入梦。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头下包袱往外抽动,心中一惊,莫非遇上了歹人!忙微睁二目,往上静观,果见头前有个人影,夜色下不甚分明,正在徐徐拽他头下包袱。那人大概以为里面有什么贵重之物。
楠子暗骂一声:“强盗!”正要折身而起,那人已经发觉,刷的一刀向下拦腰砍来!林楠子只见寒光一闪,知道不好。起身已来不及,忙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贴地皮往前蹿出一丈多远!
那人一刀剁空,见下面躺着的人不见了,就知遇上了高人,不敢恋战,急忙抽刀而去。等楠子起身折回,那人已没了踪影,好快!
林楠子惊出一身冷汗,看看包袱还在,才放心下来。心中只是纳闷,什么人在这里打劫?
他看看天色已晚,忙背上包袱下了古堤,向北岸走去。约有三里路远,迎面一个村庄,寨门都已关闭。楠子心想:寨门关闭恁般早!于是上前叫门。
不一会儿,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问道:“哪里来的?”
楠子忙上前拱手说道:“在下是远行之人,想来此借宿一晚,不知可行?”
那人大约是个庄客,迟疑了一下说道:“寨子里晚上极少收留生人。既是远来行客,待俺禀报寨主,俺家寨主本是忠厚之人,谅必容留则个,请你稍等。”
楠子说声:“打扰。”那人回说:“不妨。”扭头去了。不一时又转了回来,拉开大门,说道:“寨主有请。”
楠子道谢一声进了寨门,那庄客重又关好,上了闩,疾走两步头前带着路,不一会儿便到一座院前。
进得门来,楠子看是一座四合院,虽不甚大,却也威严。正在打量,老寨主已迎了出来。
楠子忙上前打了一躬,说道:“老寨主,搅你晚间不安。”
寨主也一拱手说:“不必客气,请进屋叙话。”
那庄客告辞去了,林楠子随寨主进了上房,灯下一看,寨主已是古稀之人,白须飘垂,一副善相,分外持重,只是有些病容。
老寨主让过茶,看了座,通了姓名。原来这寨子叫朱家村,一村中除了一户姓周的猎户,其余全是朱姓。老寨主名叫朱明,既是一村寨主,又是一族之长。当下林楠子也通了姓名。
老寨主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楠子如实告道:“就从前边黄河故道里过来。”
老寨主顿作惊色:“这么晚了,你怎敢从那里过呢?”
楠子忙问:“老寨主这话从何说起?”
“客人不知,”朱明呷了一口茶说道,“这一带是雁过拔毛之地。故道里常有歹人出没,拦路打劫。那茅草深处,不断有陈尸腐骨,都是过路人在此丧命。”
楠子想起刚才险遇,不觉“噢”了一声。说道:“怪不得!”
老寨主探身问道:“怎么,你也遇上了?”
林楠子把先前遇上歹人,险些被暗算的事说了一遍。老寨主十分惊骇,问道:“这么说,客人倒是武林中人了?”
楠子看老人果然忠厚,便直言相告:“不瞒老寨主,这江湖上所传之‘剑南’,即为在下。谢老寨主难中有助,恩义万年不忘。”
朱明闻听此言,立时惊喜于色,离座打躬说道:“哎呀呀,老朽眼钝,原来是侠士光临荒村。久闻英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三生有幸,怠慢之处,多多有谅。”
楠子也慌忙起身谢道:“晚生何能之有,再谢老寨主高看,过奖。”
当下,老寨主又唤家人出来相见了。家中除了老夫人,还有一子一女。女儿玉萍约有十八九岁,和母亲一起见过楠子,便去收拾酒饭去了。
儿子名叫憨娃,才十六七岁,生得虎头虎脑,一副憨相。他一听此人是江湖上的剑南侠士,突然侧身拜地,没头没脑地说:“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说罢,一头磕地,咚的一声闷响!倒把林楠子吓了一跳。
朱明慌忙斥道:“小子无礼,恁般莽撞,从师也得有个讲究。”
憨娃并不理会,依旧趴伏地上,只抬头争辩道:“孩儿怎的无礼?想必这头磕得不响!”说罢,咚的又是一声,正要再磕,楠子急忙拉起来道:“兄弟快起来,有话好说。”看那地上,一块八角砖早成碎块。
老寨主眼睛灼灼地看着楠子,说道:“侠士有所不知,我这孩子从小憨直,尤爱习武,可惜没有名师指点,只在平日和本村猎户周庆山一同练一练。庆山那孩子比憨娃年长一岁。他父亲周岩原是此地知名拳师,五年前被黄河滩土匪‘草上飞’暗算身死。庆山虽是家传武艺,可惜这些年无人点拨,寻常里和憨娃常恨投师无路。侠士若能收为门下,两个孩子实在是高山仰止,平生之愿足矣。”
事情来得突兀。林楠子一阵疾思,心想:也罢!正好借此落下脚来。于是开言问道:“老寨主年高德重,出言如山,在下怎敢不从,只恐怕身手粗浅,不堪此任。”
老寨主朱明闻言大喜,忙说:“侠士不必再谦了!”遂叫憨娃重新拜师。楠子忙拦住,一边笑道:“再行大礼,只怕又要损一块方砖,何必如此认真!”
朱明也拂须笑起来,只好作罢,忙叫摆上酒来,憨娃一蹦早出门去了。
顷刻酒菜上桌,憨娃把盏,三人一头喝酒,一头说些闲话。林楠子把自己多年漂泊,目下正要定居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父子二人更加欢喜。
话间,有关日后要举义旗的事,楠子绝口未提,怕的是引起老寨主疑虑。同时请他们在外边不要提起“剑南”二字,以免招人注意。他父子二人答道:“这个自然。”
当晚酒饭已罢,安排住宿了。次日,憨娃又把庆山叫来,认了师父。庆山自是高兴。
林楠子看周庆山和憨娃完全不同,不仅个头细长,而且沉稳精明,两人各有所长,倒也令人喜爱。
但要教练武艺,要有一个清静所在才好。可巧朱家村东门里,有一个莲花池,池旁有一片草坪,十分坦荡,正是教练武艺的好地方。
一日,林楠子要试一试庆山和憨娃功底,好心中有数。便出了个题目,叫他们各自跨过莲花池去。朱家村三百名子弟都来观看,把莲花池围了个风雨不透。
憨娃要逞威风,首先跳入水中,扑扑通通如黑蟒戏水,倒也迅猛,十几丈宽的水面,不一会儿便到了头。
庆山随之纵身跃进池中,却是入水无声,只露半个脑袋,如水中游蛇,悄然疾进,转眼间也到了对岸。其过水手段,比之憨娃,略胜一筹。
两岸观看的笑声不断,连声喊好,又一迭连声起哄,要林楠子也试上一试!
林楠子一时来了兴致,微笑着答应一声立于岸边。却见他不脱裤褂,反倒紧紧鞋带,向水面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