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初夏时节,莲花池中才只有点点荷叶浮于水面。众人正在纳闷,只见林楠子飞身入池,脚踏荷叶,如履平地,拐弯抹角,眨眼间越过了莲花池。众人看他鞋时,竟不见水湿!朱家村三百子弟,顿时惊得呆呆傻傻,疑是仙家下凡,神人临世。水上且有这等身手,地上功夫可见一斑。
其实,这既非仙技,更非妖术。林楠子全凭一口气提起来,身轻如燕,行走如飞。那“铁沙拳”、“金刚腿”也是如此,无一不源于气功。这是林楠子随净空和尚从小练就的一身功夫,寻常人只是听说,谁见过这等真人真功!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都来认师父吧!”三百子弟同声响应,呼啦一声,莲花池四周跪倒一圈。这才叫人人心中折服,个个五体投地呢!
林楠子一见,丰沛子弟果然豪莽敦诚!心中大喜,忙躬身抬手,说道:“小兄弟们,快起来!我应下就是。”
自此,林楠子便在朱家村立住脚跟,收徒授艺。一时间,一座荒村野寨家家尚武,处处刀枪。
时值乱世之秋,朱家村这么一折腾,豪强不能相欺,歹人不敢相扰,村威大震。村中老少皆大欢喜,全把林楠子奉若神明。
半年以后,老寨主朱明夫妇相继病重。临终前,朱明把林楠子叫到病榻前,说道:“楠子,老夫不久人世,寨中不可一日无主。憨娃愚鲁不堪此任。我欲招你为婿,立为寨主。此老夫死别之言,望你万勿推辞!”
林楠子看老寨主心诚意切,不忍推托,只好应承了。满村人听说,且忧且喜。忧的是老寨主一生宽厚,如今却要作古;喜的是林楠子继任寨主,朱家村从此更盛。
当下,林楠子和玉萍姑娘择日完婚。玉萍姑娘得配良婿,自是欢喜。不久,朱明夫妇病故,大家哭了一场。
丧事已毕。林楠子让憨娃仍住在老寨主原宅,自带玉萍姑娘在东门里莲花池旁建一茅舍住下。
看书的记牢,自此以后,林楠子改名朱偈,在朱家村做了寨主,一边苦读兵书、史籍,一边教授徒弟,慢慢积聚力量。
四
林楠子隐居朱家村,改名朱偈,日子不长,黄河故道两岸的上千个村庄全部惊动了,都知朱家村来了个能人。这正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那时兵荒马乱,许多人家为保全身家性命,都愿教子习武。一时间,投师学艺的纷至沓来,朱偈成了万人仰慕的人物。不料想,却因此而得罪了当地另一个豪强人物。
黄河故道南岸,和朱家村隔河相望,有个陈家村,寨主名叫陈咤风,年纪不过三十岁。他虽然承受了祖上不少田业,但其志不在农桑,专爱玩鹰斗狗,走马射猎。此人精通拳路,徒弟广多,加上性情粗野,在此独霸一方,没谁敢惹他。即使清朝官员,他也全不放在眼里。
有一次,徐州府一个官员出外巡视,在黄河滩里和正在射猎的陈咤风相遇。陈咤风并不躲避,架鹰纵犬,呼啸而过。那官员大怒,喝叫七八个随从赶打。陈咤风不慌不忙,反身打个唿哨,圈回一群恶狗,纵出手上猎鹰,直扑过去。
随从们没见过这阵势,一时手忙脚乱,底上不顾,有的腿破,有的脸伤,那官员的帽子也被猎鹰叼得不知去向。陈咤风带着从人勒马观看,一阵抚掌大笑。直到对方抱头鼠窜,他才喝住那群畜生。
这件事张扬出去,四方百姓都觉出了一口恶气,从此名声更大,在朱偈到来之前,陈咤风在三省交界的黄河滩里跺一脚震三省,好人恶人都害怕,他也愈加骄横。
自从朱家村冒出来个朱偈,许多人反倒把他给冷淡了。陈咤风多年独尊,哪容得下这口气。
忽然有一天,土匪头子“草上飞”前来拜访。这“草上飞”本名叫阎五,三十多岁,武艺倒也平常,只是腿脚十分快捷,常常在黄河滩深苇蒿草中出没,故而人称“草上飞”。那一次,林楠子古堤遇险,即是此人所为。事情过后,“草上飞”以为那晚所遇高人,不过偶尔路过,没往心上放。但后来看到,那人不仅在朱家村落了脚,而且又招了婿,立为寨主,在此久居确定无疑。
这一来,“草上飞”真有点惶惶不安了。当年朱家村的武师周岩专爱和他作对,阎五趁他在黄河滩里行猎,暗藏深草中用毒药镖把他打死。现在周岩的儿子周庆山又认朱偈为师,久必为患,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朱偈师徒除掉。
阎五虽然阴毒,但他知道单靠自己力量不够,便打算利用陈咤风除掉心头之患。
阎五和陈咤风的关系,虽然说不上密切,却也彼此有些瓜葛。阎五在黄河滩里胡作非为,却不敢得罪地方权势,唯恐站不住脚。他深知陈咤风性骄横,喜奉承。多年来,阎五在表面上对陈咤风一直十分恭敬,言必称师,以讨欢心。陈咤风虽知阎五常在黄河滩里干些奸淫掠夺的勾当,但他唯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阎五种种劣迹并不过分追究。只偶尔告诫,夺些不义之财倒也无妨,切不可奸淫妇女,更不能无端杀人。阎五自然是唯唯诺诺,洗耳恭听,背地里照旧作恶。而且自认为结识了陈咤风,领一班歹徒,更加有恃无恐,成为此地一个大害。
这一来,陈咤风也就坏了名声。在一般百姓眼里,这个人虽不能为强暴所屈,却易为小人所用。这也正是人心所向,很快转向朱偈的缘故。
那天“草上飞”来到陈家村搬弄是非,谎说朱偈如何居心不良,要在故道两岸称王称霸,全不把陈家村放在眼里云云。
陈咤风正憋着气,哪经得住阎五这么撩拨!当时大叫道:“朱偈匹夫,我与你势不两立!”当时要带徒弟到朱家村比武。
阎五眼珠一转,说道:“师父,你和他比什么武?依我看,不如——”他伸过嘴去,在陈咤风耳朵上嘀咕了一阵子。陈咤风却摇摇头说:“不成,不成!我陈咤风明人不做暗事,若这么杀了朱偈,让天下人耻笑!”
那阎五却冷笑一声说道:“师父你倒是光明磊落,可人家在黄河故道两岸拉场子教徒弟,并没有问过你陈咤风有多粗多长哟!只怕你养虎遗患,后悔不及!”
陈咤风听了低头思索一阵,觉得有理,这才又转而笑骂道:“好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就依你!”
却说朱偈自老寨主故去以后,渐渐把自己往事和来日意愿向庆山和憨娃抖搂开来。这两人正是热血少年,同声表示,师父所指,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朱偈有此知音之人,自然欣慰。
后又谈及陈咤风、“草上飞”其人,庆山心细,根据自己平时所知,详尽谈了一遍。憨娃认定他们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
朱偈却以为,“草上飞”恶贯满盈,自然可杀不可留。当年害死周岩,虽无实据,确信是他所为,日后遇上他,定然不饶!
但陈咤风却不可相提并论。此人抗暴仗义,不失刚正,只可惜胸无大志,满足于独霸一方。若能将他慢慢拉过来,晓以大义,日后举事,倒是用得着的人。而且,他武艺高超,盘踞此地颇有根基,怎能贸然和他作对!
看书的须明白,朱偈有此高见,也是他研读《史记》中许多篇章而顿开茅塞:想当年汉高祖创天下,不论狗屠、布贩、流氓,但有所长,无不网罗,以尽其才。如今自己欲成大事,岂可求完人而拒猛士耶。
当时,他把自己意思说出来,周庆山连连点头称是,只是憨娃随口答曰,不甚用心。
这一天,师徒三人正在朱偈茅舍谈兵法武艺,忽报陈家村送来请柬。
朱偈忙拆开看了,原来是陈咤风相请朱偈师徒去陈家村赴宴。
事情有些蹊跷,庆山估计其中有诈。憨娃主张不要去。但朱偈考虑再三,为了表示诚意,决定赴约。两人都要随行,朱偈让庆山留下,只让憨娃跟着,欣然而去。
朱偈和憨娃走后,庆山放心不下,便从村中挑选了几十个精壮后生,悄悄穿过黄河故道,在陈家村后一片深苇中藏下身来,以防村中有变,好打接应。
朱偈、憨娃到了陈家村,陈咤风亲到门外迎接。相见后,无非说些倾慕之言,然后携手进寨。憨娃身藏袖锤,不离朱偈左右。
陈咤风住宅是三进大院,二进院正堂便是客厅。朱偈、憨娃随陈咤风和几个从人一进院子,便觉深宅阴森,犹如古刹,前后静悄悄的,不见闲人。朱偈已知两厢设伏,但既已来到,只好见机行事了。
席上作陪的,除了陈咤风,就是一个阎五。陈咤风介绍已罢,大家落座。朱偈看那阎五鼠头贼眼,枯如干柴。相形之下,陈咤风却是貌如张飞,体如雄狮。朱偈暗想,这么两个人在一起,就难免做出狐假虎威的事来了!
席间,朱偈权当不知他们圈套,只管纵横古今,谈笑风生。陈咤风倒是听得入了迷,说到高兴处,不时放声大笑,颇有几分投机。
阎五看他竟忘了正经事,暗暗着急,桌下扯他衣襟,陈咤风才顿然醒悟。
陈咤风原是喜怒笑骂皆形于色的人,脸上藏不得半点假,朱偈看他脸色陡然异常,也急忙暗示憨娃注意阎五,自己仍旧不露声色,专心留意陈咤风,且看他如何动作。
席上气氛有点紧张。阎五忙打圆场,殷勤劝酒。陈咤风却再也装不像,心中焦躁,于是抬头往外喊了一声:“上菜!”朱偈已有警觉。
不一时,厨师托来一个盘子,上面用罩布蒙着,一边露着半个鱼尾。陈咤风起身接菜,猛地掀去罩布,伸手从托盘里摸出一把尖刀,隔桌直向朱偈刺来!两厢伏兵齐出。
朱偈早有防备,侧身闪过,从厨师手中夺过托盘,反手一击,把陈咤风那把刀噌地挡飞,拿出单手开石的本领,只用三分力气,探掌打在陈咤风右肩上。陈咤风肩膀立时脱臼,抬手不得。
憨娃愤然,眼露凶光,早把袖筒中铜锤打出去,正砸在阎五嘴上,登时迸出血来!阎五惨叫一声,反身要走,憨娃一把掀翻桌子,将他砸翻在地,杯盘碗盏稀里咣啷摔了一片。
趁此机会,朱偈师徒各抱一条木凳,打破窗户,跳进后院,翻墙走了。陈咤风原以为朱偈师徒纵然能出客厅,也一定是从前院往外冲,因此,只在前院设伏,再没想到他们会从第三进院逃走,这正是出其不意。
陈咤风一只胳膊不灵便,忙叫徒弟们随后追赶。这时,忽见陈家村东北角火光冲天,喊杀之声一阵高过一阵。陈咤风一时不知何故,忙喝叫徒弟们停止追赶,急赴村东北。这一来,正中了周庆山调虎离山之计!
朱偈师徒二人安然回到朱家村,周庆山和众人也随后回来。朱偈把详情一说,一村人全被激怒了。憨娃仍是火冒三丈,要带人去攻打陈家村,三百子弟立时聚齐!
朱偈连忙喝住,说道:“看起来,今日‘鸿门宴’决非陈咤风的主意,一定是‘草上飞’阎五从中使坏。据我看,陈咤风倒是个爽快之人,今后朱陈两家只可睦邻,不能争斗。你们不可造次,伤了他感情!”
周庆山机敏,深知师父用心,刚才那一掌没敲断他的胳膊,就是手下留情。因此,也帮着劝阻。憨娃仍不服气,瓮声嚷道:“这种人暗中使坏,背后拔刀,还有什么情分!”
朱偈训斥道:“你就知道意气用事!岂不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德报怨,天长日久,不信陈咤风竟同草木!”
憨娃见姐夫发怒,这才不敢争辩,众人也只好作罢,愤愤地回去了。
当天晚上,朱偈又修书一封,差人送往陈家村。信中对白天席上失手深表歉意,愿两家忘却前嫌,携手并力,不要为小人所用,一旦天下有变,吊民伐罪,共成大业。
却说陈家村中,陈咤风胳膊早已捋好,正在客厅里大骂手下人放走朱偈。他的徒弟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一口,心里却在争辩:你和他对着脸都没得手,何况我们!同时又在暗中佩服朱偈艺高胆大,很有关公单刀赴会的气魄。那阎五一嘴门牙全被憨娃打落,此时用一块白布缠着,也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不敢吱声。
正在这当儿,朱偈的书信到了。陈咤风拆开一看,又羞又恼,自思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人打了一掌,虽说不算大伤,但在武术行里,却是件有失脸面的大事。现在朱偈又来赔礼,岂不是故意羞辱于我!
这么一想,陈咤风几把撕碎了信,往地上一抛,向着徒弟们说:“姓朱的装模作样给我赔礼,龟儿子才信!我跟他没个完!”他怒不可遏,倒背手在客厅里绕了两圈,又停下来冷笑道:“还说携手并力,吊民伐罪,屌!我陈咤风只图喘气顺和,没人欺负我就得啦。我管不了那么多!”
这时,“草上飞”阎五又要献殷勤,上前一步,捂着嘴说道:“师父,我还有一计……”
“算了吧!”陈咤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阎五又来卖乖,不由大怒,“都是你他娘的好计,让我丢人现眼!我陈咤风有能耐跟他明枪明刀分个高下,再不听你小子胡言乱语!”
阎五不识趣,又喊了一声:“师父!”正要再说什么,陈咤风暴喝一声:“住嘴!我啥时认过你这个狗徒?你给我滚蛋!”说着揸开五指,一掌把阎五打翻,复一脚又踢出门去。
就在陈咤风起脚转身之间,阎五骨碌碌滚出门外,又猛见外面黑暗中一个人影倏忽一闪,同时听到一声疾喝:“看镖!”陈咤风闻声偏头,只听耳旁嗖的一声,飞镖打在他背后一个徒弟身上,有人哎呀一声。陈咤风飞步追出去,门外并不见有第二个人,只有阎五正在地上呻吟。陈咤风想那人恁般快捷,声音好似朱偈,心中好生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