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阎五缩在地上叹了一口气,发话说:“师父,你不听弟子言,吃亏在眼前。我看刚才那人是朱偈形象,日后你须要防他暗算!弟子不肖,就此告辞了。”说罢,磕一个头,转身也不见了。
陈咤风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回味阎五一番衷情,又恨朱偈黑镖伤人,一把无名火在胸中燃烧,牙巴骨咬得嘣嘣响。
陈咤风哪里知道,若不是朱偈,今天他一命早休了。
原来,今天傍晚朱偈让人把信前头送往陈家村,自己和周庆山也随后去了。越过黄河滩,天已大黑。朱偈让周庆山在村外等候,自己翻墙进村,直到陈咤风厅前,隐身门外,把里面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心想,今日之计果然是阎五所出,这小子实在歹毒!后听陈咤风大骂阎五,又将他踢出门外,正说抽身要走,却见阎五朝屋里翻手一扬。他知这小子是狗急跳墙,出手必有毒镖,想阻已来不及,便疾喝一声:“看镖!”那意思是提醒陈咤风。陈咤风从明处往暗处看,自然看不清楚,听这一声喝,才迅忙闪过,却当使镖的是朱偈,正好被阎五这小子嫁祸于人,钻了空子。
却说阎五出了陈家村,心中像塞了一团乱麻,且喜且忧。喜的是这一镖虽未打着陈咤风,却给朱陈两家种下仇恨;忧的是眼下两家俱已得罪,在这一带黄河滩无法再混下去。他想起多年在此逍遥,不料今日被挤得无处安身,不由好恼。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且离开这块是非地,且看他两家相斗,再图良策。他又想到刚才那黑影必是朱偈无疑,莫要被他暗算了。正在害怕,突然被什么一绊,一头栽倒地上。阎五情知不好,翻身而起,左膀早挨了一刀!他疼叫一声,往前就蹿。阎五的功夫本来全在腿上,加上是负痛而逃,眨眼没了踪影。
背后这人并非朱偈,而是庆山。
原来,朱偈出了陈家村后,把所见所闻俱告周庆山。两人决意今晚除掉阎五这一害,便分开了,在两条必由之路上隐伏下来,悄悄等候。阎五恰好走到庆山面前,庆山暗中一伸腿把他绊倒,抽刀就砍,虽中了左膀,却让他逃脱了。庆山正要追赶,朱偈已闻声来到,忙拦住说:“天黑须防他暗器伤人,再说阎五腿快,追也无用。咱且回去,以后再找他算账!”周庆山没能杀死阎五,十分懊悔,便随着朱偈,怏怏回了朱家村。
再说陈家村,当天晚上有一人被毒药镖打中,不到天明就死去了。陈咤风手拿那支毒镖,看着徒弟尸首,一腔怒火全转向朱偈,发誓要为徒弟报仇。
后来,朱偈闻听此信,忙又修书一封,解说那毒镖实是阎五所打,陈咤风哪里肯信。此后多年,他一直寻机报复。朱偈一面自留小心,提防陈咤风的寻衅,一面多次去信解释,一忍再忍,即使狭路相逢,也是绕道而走。日子长了,陈家村的人见朱偈宽宏大量,很是佩服。就连陈咤风手下徒弟们,也多不信那支毒镖是朱偈所打。众人都这么说,陈咤风也渐渐半信半疑起来,杀朱偈以报仇的决心减了许多,但要和他比高下的劲头并未稍减,每想起当年酒宴上那一掌之失,睑上就火辣辣的。往后数年,他又看黄河故道两岸愿意随他学艺的越来越少,各村各寨习枪弄棒的,多是朱偈门下,心中又生嫉恨。转眼十八年过去了,陈咤风看看身边只剩下一班老徒弟,眼看后继无人,又想自己年岁渐大,武门凋零,不免伤感,自思自叹:我这一把钢刀硬是让朱偈给磨钝了!
这年秋末的一天,他趁朱偈的儿子大宝在黄河滩里狩猎晚归,派人埋伏深苇茅草中,用绳索把大宝绊倒,擒到陈家村去了,其意仍在逼使朱偈出头。他先是传来口信,后又修书一封,这便是前面提到憨娃让他姐姐看到的那封书信。
五
话归前言。几天来,朱偈一直为此事决断不下。他不曾想到陈咤风心胸如此狭窄,事隔多年,仍然怀恨在心,因此心中甚恼!心想,此人视忍为弱,恁般不明事理!
朱偈本想出战陈咤风,又恐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枉费了多年心血。可是不出头,眼看儿子大宝性命难存。这正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其实,更让他焦心的是日前天下大势。自从蛰居黄河故道,朱偈看这里占三省之僻,居中原之要,有帝业之脉,已得地利。因此多年来,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意在求人和,待天时。目下在这黄河故道两岸,徒子徒孙不下万人,经他亲传的徒弟就有七百人之多,其间不乏贤才。周庆山、憨娃不仅已成人立家,而且武艺精熟,深得其妙。正可谓文韬武略,群英荟萃,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近几年,朱偈看山东、直隶等地,义和团风起云涌,灭洋人、杀赃官,四海之内民心鼎沸,恰似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偈静观天下,审时度势,以为瓜熟蒂落,东山再起此其时也!正想加紧准备,趁机打出义旗,不料想八国联军犯中华,义和团拒敌遭到惨败,形势急转直下。
朱偈乍闻传言,急得寝食俱废。为了探得确信,他派周庆山亲往京津,自己一颗心也随去了。
庆山一去月余不见回转。那一天,朱偈心中烦闷,独自一人到黄河古堤上转了一圈。他刚回村便听说,先前有个远路人来朱家村找他。那人自称受人之托,让转告一个消息:黄河故道下游一个古镇上,有个外国武术团在那里立擂,中国人连日不克,已经死伤多人,请他速去。村上人说,来人匆忙,说罢就走了。
朱偈听罢,心中一沉,自思道:怪不得近日传说有个外国武术团立擂,如此看来,是果有其事了!只是什么人给我捎来这口信呢?又悔刚才不该出去,若在家也好向那人盘问清楚。
朱偈本是武林中人,自听得这个信,真有点按捺不住了。有心去看个究竟,又恐庆山近日返回,误了军机,正在焦虑,偏巧儿子又让陈咤风捉去,这真是火上浇油,百样事都赶到一起了。
今日阴雨,大宝被擒已经是第四天。朱偈正在三间草堂忧心烦难,猛听外面脚步声响,凭声音,他知道内弟来了。刚抬头,憨娃已铁青着脸进了门,面色凶凶的,带进来一股阴风。他送上陈咤风那封书信,交臂而立,一言不发,眼却一直盯着姐夫。那神色分明在说,人家刀压着大宝的脖子,看你还能忍让几时?
朱偈看完书信,双眉紧锁,若有所思,默默地向门外望去。雨,已渐渐停了下来,几只麻雀从屋檐下喧闹着冲出院子,天空露出几片瓦蓝。
憨娃等得焦躁,腾地蹿出门外,回首向姐夫吼道:“事情明摆着,陈咤风那老小子是黄狗坐轿,不识抬举,只顾忍让管什么用?我看,你别作难了!外甥儿遭难,我当舅的不能见死不救。今夜我摸进去,救不出大宝,就火烧陈家村!”说完,气冲冲要走。
朱偈大喊一声:“回来!”憨娃叉着腿站住了,只听朱偈又说:“今晚你不要胡来,明天我出面就是!”憨娃这才别着脸回到屋里。
你道朱偈为何决定出战陈咤风?原来,信中“若果败北,甘愿降心相从”这句话,使他下了决心。他思之再三,如果再像从前那样不战不和,实非上策。陈咤风人急性莽,一旦杀了大宝,就结了血怨,双方再难和好。与其这样,不如按约交手,如果胜了,也让他服了这口气。朱偈又想,据数年观察,陈咤风虽知我蓄谋起反,却并未向清廷告发邀功,足见其为人刚直。这次如能拉他过来,最近起事,正好如虎添翼,不能再犹豫了。
当下,朱偈和憨娃又商量了一些事情,通知手下人做好准备,以防不测。然后,朱偈又修书一封,应战之外,又明之以理。憨娃接过回信,忙着安排去了。
这件事定下以后,朱偈心中稍微平静,不免又挂念起大徒弟周庆山来。心中暗想,庆山不知会带来什么消息。继而又叹,自捻军失败已有三十二年,天下竟无一日太平。自己早年凭一腔热血,到处乱撞,没有结果。落脚朱家村以后,一者力量不足,二者时机不到,拖到今日,大仇未报。但血仇刻骨铬心,何曾一日忘怀!
平日里,朱偈除了读些兵法史籍,也读些古人诗句,以解忧闷,以抒胸怀。其中最爱的是陆游诗句。陆诗多忧国忧民,壮怀激烈,颇合口味。此刻,他回顾往事,摇首自叹,不觉吟出陆翁一首《书愤》来:“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吟未完,已是老泪横溢。
六
黎明时分,黄河故道两岸的村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那声音沉落之后,河滩里但闻枯草沙沙,秋虫唧唧,愈显得忧悒萧瑟难耐。
忽然,从下游方向送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显得分外清晰而急促。
渐渐可以看得到了,晨色朦胧中,只见一匹白色骏马,沿着堤脚下的小路急驰而来。马上的人双脚踹镫,打马如飞,一直冲向北岸的朱家村。
这正是朱偈的大徒弟周庆山。一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前去京津,此时,正带着十万火急的消息,赶回家来。
周庆山到了朱家村南门外,叫开寨门,径往里闯,一直到莲花池师父住处,才翻身下马。
这时朱偈早已起床,正在院子里舞剑,听得马蹄声紧,心中一动,忙迎出去,正见周庆山在树下拴马。
出去一个多月,庆山更显消瘦,两眼塌陷,满面尘土。朱偈心中一热,爱怜地急叫道:“庆山!”
庆山猛回头,见师父迎出院子,突然眼圈儿一红,上前跪倒,大放悲声:“师父,大事不好!咱武门——丢了人啦!”
“此话怎讲?”朱偈心中猛地一缩,急忙追问,“你肩着重任,莫非在外边给我闯了祸?”
“不是!”周庆山抬起泪眼,痛苦万状,“师父,徒儿向来谨慎,怎敢胡闯,不是咱朱家武门丢人,是……是咱中国的武门丢人啦!”
朱偈听了又是一惊,猛然联想到前几天所传外国人立擂和那外地人来朱家村报信一事,断定其中必有意外,遂一把扯起庆山,说道:“快起来,回家细说。”
两人入院进了草堂,朱偈又向外喊了一声:“给庆山打点早饭!”庆山洗过脸,又一口气喝干一杯冷开水,师徒二人这才隔案而坐。朱偈说道:“庆山,别慌。你慢慢说给我听。”周庆山静静神,这才详细述说了一个多月来的见闻。
周庆山北上时,正是八月中旬,他一路晓行夜宿,赶到京津一带已是八月底。这时候,八国联军继攻陷天津之后,攻下北京又有一月多了。西太后、光绪帝逃往太原,义和团也已兵败溃散。
历朝古都一旦陷落,无数国宝尽遭焚掠,城内居民杀戮无数。当时,周庆山把马匹寄在京外一乡村野店,独自混入城内,洋人杀戮仍未停止。他目睹惨景,悲愤填膺,真想杀几个洋鬼子解解恨,又恐露了形迹。探清情况后,便赶快往回返。
这一天,周庆山过了济南,放马南行。过午时分,走得渴了,便在路旁一家茶馆前停下,进去喝水。
这茶馆生意十分兴隆,门前这条路北接济南,南通中原。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人经过此地,都爱在这茶馆里歇脚聊天。因此,这小小茶馆也容着天南海北的事情。
周庆山进去时,七八张茶桌旁大都坐满了人,大伙一边喝茶,一边正听一位珠宝商人在那里说谈一件外国人立擂的事。周庆山拣一张空桌坐下,茶东送上一壶水来。庆山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那珠宝商人绘声绘色地说。
庆山听了好一阵,终于听出个头绪来。原来八国联军进中国后,有一个外国民间武术团随后而来。这个武术团号称“万国会”,集英、法、德、俄、日等数国武术之精华,前来中国立擂。打头的是个英国拳师,名叫格林,据说格林的父亲老格林三十多年前来过中国,在苏南被一个和尚打败。小格林这次来中国,便是专找那和尚报仇的。
周庆山闻听此言,心中大惊。他蓦然想起,师父曾讲过当年他和净空师爷在苏州痛打英国拳师的事,那个英国拳师好像就叫格林,莫非正是那个格林的儿子前来中国报仇吗?
庆山正在猜想,就听有人问:“这擂台立在哪里?”
珠宝商人呷一口茶回说道:“就在黄河故道下游,一个名叫古榆镇的地方。”
“当年的那位和尚出来打擂没有?”
珠宝商人摇摇头说:“我从那里来时,还不曾听说那和尚露面。”
茶客中有人叹了一声,说:“事隔多年,那和尚还不知在不在人世呢。”
“哎——这个不妨。”珠宝商人卖着关子,一板一眼地说,“和尚即便死了,还有他的徒子徒孙在。再不然,中国武林深广,万国会来中国立擂,就是欺负中国人,有本事的去打就是了!”
“这话有理。”
“什么立擂?趁火打劫!”
“咱中国就是好欺的吗?”
众人正在愤愤地议论,只见那珠宝商人瞪大眼吓唬说:“说实在的,这擂台也不好打。你想那格林为父报仇,必有真功,又邀集了欧亚几国拳师,都是高手,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擂台已立了十多天,至今还没有打下来呢!”
“呀——”众人惊讶一声,顿觉矮了半截,好像也没有话说了。
周庆山一股火直往外蹿,再也坐不住了。他忙算了茶钱,饮了马,又向那珠宝商人问清去古榆镇的路径,便翻身上马,一直去了。茶客们只是奇怪他行色匆忙,哪里知道,这正是那净空和尚的嫡派徒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