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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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兄弟 (2)

“俺原来指望你四哥你三哥,可是俺看了,他们都不行,你三哥人毛愣,你四哥没主见,就你了。”

我手伸进衣兜,我很想从那里摸出烟。尽管我不抽烟。

二哥说:“俺已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两年前就查出来,俺跟谁也没说。

一束强光从窗口反射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却觉得是一棵炸弹炸进来,炸在我的心上,使我几乎丧失了问话的能力。

二哥却不用我问,自顾说下去,仿佛这时不说,再没了说的机会。二哥说,那时他天天感到胸脯发闷,以为是火大,就在工地边的药店拿牛黄解毒片吃,老吃老吃,药店老板觉得不对,就问他哪里不好,当他说出他的感觉,药店老板说不能再吃牛黄了,赶紧上医院查查吧。二哥这样的人,不可能为自己的病上城里的医院,可是架不住那药店老板,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曾经是医院大夫,他非逼二哥,说他领二哥去。二哥就真被他拖去了。结果,只在一架机器跟前站了那么一下,拍出一张片子,大夫就判了他死刑,说只有两年的活期。

二哥说完,把手从脖子上拿下来,转给我,说,你看,这里都长满了。借着马路反射进来的灯光,我看着二哥的脖子,那上边看不出什么,只是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些包块。我知道癌症转到淋巴也就没救了,可是这没救的是自己的亲人我却想不到。庄稼人命苦命溅,罚他出大力也就够了,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敢看二哥,我怕我哭出来。我想起前几天喝酒时他说自己恶心。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还要出来干,不在家陪陪二嫂?”

二哥又深吸两口烟,吐着烟圈:“你是最小的,你没挨过饿,你二哥饿怕了,你二哥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挣钱把肚皮填饱。”

“可是现在地分到家里,粮基本够吃,哪有填不饱肚皮的?”我有些激动。为二哥的愚昧愚蠢。

谁知我激动二哥一点都不激动,二哥说:“是能添饱肚皮,可是俺就是这德行,就觉得出来干活,为家里省点口粮心里踏实。即省了口粮,又挣了孩子上学的钱,这不是一举两得!”

“可是你有病了,你知道自个有病了?”

“有病了更不能在家,俺不抓紧挣两年钱你二嫂以后怎么办?”这时,二哥似有些激动,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二哥说:“俺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二嫂,年年回家她都哭着磨叽不让走。”

说到这里,二哥说不下去,我也觉得有潮湿的东西淌出眼角。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二嫂那张单薄的瓜子脸,那只动不动就伸到你腋窝里的机灵的手。二哥有自己的愿望,二嫂也有自己的愿望,二嫂的愿望仅仅是两口俩天天在一起。当然,二嫂后来有了变化,也觉得城里好,那都是许妹娜事件的影响,要是二哥在家,身边有个依靠,她绝不会那么诚慌诚恐,至少,对进城的事她不会那么敏感。

“俺去过一回录相厅,”平息一会儿,二哥接着说:“也是你二哥这辈子做过的最不体面的事,俺以为活一辈子,偿偿花心的滋味,可是俺什么都没成,俺这样的男人做不了花心的事,一碰到别的女人的手就往上泛恶心。”

我想不到二哥会讲这个,也许,是鞠福生跟他说了什么,可是二哥接着说,“你跟许妹娜的事俺听你二嫂说了,你记着,只要心里装了个女人你就千万不能有花心,有了,你就得罪人了,你得罪的人不是旁人,是你自个。俺这半年天天恶心自个。”

二哥知道我跟许妹娜的事,这让我意外,但在当时,这样的意外已经像盛夏里蚊虫一样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二哥后边的话,他的意思是,这半年,他天天受着折磨。

流淌在眼前的河流静止不动了,它们变成一些细碎的光影,如同闪烁在河面上的星光。远处的灯火迷蒙一片,它们在夜空里无边无际,如同乡村无边无际的野地。这时,二哥的声音再次响起,二哥说:“俺烦死了这城市,俺没一天不想家去,俺天天想家去。”

就是这句话,让眼泪在我的腮上流出一片湿漉漉的野地。

29

那天晚上,把二哥送回工地,我一个人坐102路汽车在外面晃荡了大半夜。我的眼前,是一片一片五光十色的灯火,是射线一样通向四面八方没有尽头的马路,我脑袋里转悠的,却是乱七八糟碎片似的乡村,是深渊一样深不见底的关于乡村的回忆。不是经二哥提及,我也开始想家,这时,家在我这里意味着什么,已经形容模糊。我是说,我不知道在我和哥哥们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我们走到如今有家不能归的地步。在我的印象里,二哥一直是安于土地的,就像他能在木板和瓦刀上玩出精致的技术,他在地垄里也能玩出绝妙的花样,修水渠他分得段落铸得最结实表面最光滑,备地垄他分的那些垄备得最匀称,坐在父亲的马车上兜风,二哥的一手好活就是那风里头最美妙的声音,这声音是否美妙我原本并不知道,在当时的我那里,某些乡亲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还不能深解它的意义。

意义只在父亲那类似抚摸似的轻轻一蹭上――每当听到有人夸奖二哥,父亲都从侧面把拿鞭杆的手蹭到我的脸上,美妙的感觉于是风似的浩浩荡荡。父亲不喜欢出力,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因有一个肯出力的儿子骄傲,就像二哥那么饿,却从来没有影响他下田出大力一样。那时,锅里常年都是猪食一样的稀饭,喝得三哥四哥和我常常尿炕,可是,作为比二哥小的我们,尤其是我,永远不知道二哥把尿变成了汗水时饥饿的感受是什么样子,就像我永远不知道,仅仅是饥饿,就能让二哥离开他精心守候了三十多年的土地。我能记起,后来分田到户,我们家也分了家,二哥从此为他三个儿子的小家操劳,农闲时,他拿起瓦刀,谁家盖房垒墙,他就上谁家,有一年,上塘村的鞠文采盖房,请了歇马山庄很多人,就是那次从上塘回来,男人们再也不安宁了,他们天天聚在街上,说光在家里种地不行,有本事还是到外面闯。第二年,四哥还没跟舅哥走,二哥就跟上塘村的几个工匠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踏上归途。

二哥的病情,就像波涛汹涌的河流突然涌来骇天巨浪,我返城以来关于许妹娜和小老板命运引起的波动一下子被淹没。也就是说,在我心里边,不管是许妹娜还是小老板,他们都是河底的沙石,只有二哥的病情潮起潮落浪花飞溅。在巨浪的涌动中,与二哥刚刚分手的第二天,我就借去建材商店的时机,去了一趟歇马山庄饭店。我的想法是,去求求黑牡丹,让她求求我四哥的舅哥,先把二哥的工钱付了,让二哥回家去。现在,对于我,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二哥回家跟家人团聚。

可是,结果让我无比沮丧,不是黑牡丹不帮这个忙,而是她的饭店已接近关门,屋里冷清清没有一个客人,两个服务小姐孤伶伶站在大堂中央,假人似的,而往昔空气里飞舞的油烟酱醋的味道,被一股浓浓的香味替代。这香味不属于饭店,属于庙堂,这股庙堂的气味吸进鼻孔,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而来。寻着香气走去,我看见黑牡丹正站在通向走廊的墙壁旁,双手合十抱在胸前。而那墙壁上,有一个新打出来的方孔,里边放着一个香炉。到底发生了什么,使黑牡丹不得不在墙上造出一个方孔,烧香叩拜?闯入这样一种氛围,一般的情况下,想说的话都会变成香炉里冒出来的青烟,飘飘升空,可是,因为心里汹涌的东西太强烈,我无法控制,我只有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香在香炉里静静的燃着,烟在香炉的上空静静的盘旋,随着这一圈圈盘旋升空的香烟,黑牡丹静静的说:“愿老天保佑!保佑歇马山庄饭店,保佑歇马山庄出来的每一个人!”

那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一次烧香叩拜!这么说,并不是说我从此相信神灵的存在,在歇马山庄,每到过年人们都要供奉宗谱,宗谱上边,写着家族中每一个逝去的人的名字,后代们跪在宗谱前边烧香叩头,是每年上演的必要节目。可是,在此之前,叩拜在我这里只不过是假演的一场节目,从不觉得它跟生活有什么真实的关系,也从不知道这叩拜的对象究竟是谁,那个被称为“老天”或“祖宗”的神灵,我看不见它们,也从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可是那一瞬间,就是黑牡丹说话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突然空落下来,空落得有如一片无边无际的野地,而在那空落的野地里,隐藏着某种巨大的需要,就像真空对于空气的需要。那一瞬,我希望那飘飘袅袅的香烟回到我的心里,在我心里聚拢成某种强大的意念。

黑牡丹是否和我一样,也感到了某种需要,需要某种聚拢起来的强大的信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之后,黑牡丹饭店墙壁上那柱香,一直燃烧着,从没熄灭过。我还知道,黑牡丹之所以在墙上凿一个洞,是她遇到了进城以来最可怕的灾难。说可怕,是说它不以黑牡丹的能力、意志为转移,比如奉上自己的女儿就能解救。离开香炉,黑牡丹跟我说,眼下,银行里刮起了一场什么风暴,把钱一遭都刮走了,于是,投资商欠包工头钱,包工头欠建材商和民工钱,最惨的就是她这样的饭店了,一年投进了好几十万,现在只剩这一大堆白条,工头一个个都跑了。

上边刮来的风暴,当然是一个小人物无能为力的,连四哥舅哥这样的小老板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别人。听二哥有病,黑牡丹倒是把送盒饭那俩月的工钱给了我。欠下时,原是说到年末再给的。从饭店离开,我的腿像灌了铅,我第一次感到现实的沉重。我三十多岁了没有老婆孩子,一个老母由哥五个大家分担养老费,要不是爱上许妹娜,生活在我这里从来都是得过且过悠哉悠哉。现在,那样的生活已经离我远去,它再也不属于我,就像那匹埋到地下的老马……因为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二哥的病,如果没有了二哥,二嫂一家子怎么办?

工地上依然萧条冷清,新盖好的楼壳子空在那里,一个新生儿似的怯生生的打量着这个世界。我原本是出来为装修买材料的,可是我却不知不觉来到哥哥们的工地。初冬的日光浅淡地晒在四周的废墟上、工棚上,虽然看不到民工,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躲在楼壳子里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拔地而起的大楼简直就是愤怒的产物,毕竟,民工们不是《昆虫记》里的象科昆虫,挖窟窿窍洞是一种本能,民工们抛家舍子,民工们挥汗如雨,民工们吃不好睡不好,民工们当中,虽然也有二哥这样痴迷于瓦刀和瓦板的,可他带病干活,一砖一石砌进去的,全是思乡之情,而一个人想家又不能归,不生出愤怒又怎么可能!二哥们用愤怒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愤怒却要在奇迹生成之后,继续回报二哥,这是天大的不公!见我来,三哥和四哥从楼壳子里走出来,这是以前少有的现象,我知道都是林榕真给我带来的礼遇,可是,三哥在给我这个礼遇的同时,说出的话差一点把我气死,他说:“老五,”他急慌慌走在四哥前边,“有什么活二哥不能干了我去干,二哥躺在工棚好几天了。”

他的意思是,二哥病倒了还有他,一个英雄倒下去,千万个英雄站起来。愤怒是怎样转化到我的心里呵,我的手紧紧揪住了三哥的衣领,之后腿在下边猛地就是一踹,就像他当初踹我那样。不过,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二哥得了肝癌,他惟一能做的是想办法给二哥要工钱,而不是落井下石。

三哥根本不是英雄,而是一只狗熊,三哥没有半点力气,轻轻一踹就摔倒了。我想,现在,我如果让他站起来为我去拿什么东西,他会乖乖尊从,在四哥的舅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就是三哥需要借助的筹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不是我不忍看到三哥的可怜相,也不是四哥在中间挡住我,而是这时,我看到工棚里走出一个人,我的二哥。

二哥手柱着工棚的木门,细长的腰身佝偻着,枯瘦的脖子挺在那,远看仿佛一截剥了皮的树干。看到二哥,我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虚无,因为他的目光从十几米远的地方射过来,越过了迷离的光线,往昔父亲般的威严已经不见,而其中闪烁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我没有走进二哥,只是慢慢回转头,以离开工地的架式表示对二哥的听从。我边走,边小声喊过四哥,要四哥跟着我。四哥跟着我,自然没像三哥那样愚蠢,以为是有什么活给他干,起码他没有急于那样表示。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六百块钱,那是黑牡丹给我的工钱,我说:“把这钱给二哥,就说是你舅哥给的工钱,让他回家,你一定得让他回家,让他知道工钱总有一天会给的。”

四哥低着头,一脸苦抽抽的表情。他接过钱,低声问:“二哥肝癌是真的?”

我说:“是”

四哥背过身,向着工地的方向。四哥什么话都没说,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迈动了脚步。这时,三哥三步并成两步向我跑来。要是胆小,会被他吓着,会以为他想来报复,因为他跑的动作有一股巨大的冲力,使他来到四哥跟前时,将四哥身上的衣裳煽动起来。然而,就在他越过四哥时,他突然停住,直瞪瞪地看着我,和四哥一样压低声音说:“二哥真的是肝癌?”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地将目光移开,向他身后高高挺立的大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