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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春天,我保留着这样一些记忆,它大多都是关于风的,风旋起了草垛头的草叶,然后慢慢上升、下旋,下旋、上升;风吹拂了树梢,然后轻轻摇曳、晃动,晃动、摇曳,风贴近了地面上的冻土,然后慢慢翻滚、爬行,爬行、翻滚,之后某一天,你看见草垛空儿的积雪化开了,你看见柳树的树梢返绿了,你看见南甸子上的雾气在一缕缕蒸腾,你听见一些叫不上名的草虫在地缝里叽嚓嚓鸣叫。春天,在我的记忆里,向来都是从风开始的,似乎是风吹开了一个春天的世界。可是现在,在城里,我的眼前一丝风都没有,我的眼前只有格局大体相似的楼房,只有混乱的装修材料,可是春天已经从深不可测的什么地方开始了。不管在哪,在装修的屋子里,还是在材料市场,还是在运货的车上,只要我呼吸,我都能感到喉口有一种甘甜的气息,那种嚼碎了春天草芽之后才有的甘甜。
可以说,我三十一岁那一年的春天,是从内心深处开始的,是从许妹娜给我的希望开始的。许妹娜一直就是我的希望,然而就像这城市天空中的星星,有明亮的路灯车灯交相辉映,你常常看不见她的闪烁,许多时候,你甚至怀疑她是否存在。现在,城市交相辉映的灯光依然明亮,可是它再明亮都挡不住星星的光辉了,因为她根本不在天上,她就在你的身边。那个春天,许妹娜让我耐心等待的那个春天,她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身边。
有时,她是起初那个两手握住挎包带,在马车上聚精会神看着前方的她,大凡这样的时候,都是我在货车上押货,因为车体相对地面在运动,特别容易让我想起马车,这时,我会有一种怀揣巨大秘密的快感,就像当初怀揣二嫂帮我们制造的秘密,一遍遍赶车上邮局;有时,她是后来那个被我“为了钱不要爱情”的说法激怒,撵我离开她家的那个她,大凡这时,都是我在装修好和正等待装修的屋子里,因为那结构大体相似的楼房,特别容易让我想起许妹娜城里的家,这时,我会为自己对许妹娜的伤害深深的懊悔;但更多的时候,她是那个月夜里一只小兽一样踢翻了马车上一捆捆稻草的她,大凡这个时候,都是夜里,都是林榕真和工人们睡着,屋子里只有我自己醒着的时候。在许妹娜让我耐心等待的那个春天,不管怎么累,我都再也不能倒头就睡了。这时,我的身体常常会一片潮湿,我的嘴唇常常会不自觉地张开,在半空中深深地吸气。到底是我的身体一片潮湿之后,才使我张开了嘴唇,还是我张开了嘴唇,才使我身体一片潮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进城以来,我的身体第一次有了感觉,从发梢到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某些欲望的苏醒,就像我记忆中春风让大地的苏醒。
我是春天的大地,许妹娜就是那大地上的春风,被春风滋润,我没了半点烦躁,也没有丝毫郁闷。但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我常常发呆、愣神,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在某个干活的瞬间,安徽水暖工小方常常把手伸到我的眼前,晃一晃开心道:“哎哎,怎么了,想女人了是不是?”我于是突然一个激灵,被人抓了小辫子似的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不知道想女人的眼神和想别的事的眼神有什么不同,每次小方都能准确无误。其实,我在愣神的时候,大半都在设想我跟许妹娜的未来,而在我设想的未来里,一栋在城里装修好的房子是毫无疑问的。曾经,我那么拒绝城市,每一想起头都炸开了似的疼,现在,我居然想在城里有一栋装修好了的房子,小方看出我在想跟女人有关的事,却看不出我有多大野心,这有时让我仿佛怀揣了巨大秘密似的激动不已。
想拥有一栋装修好的房子,就在这个城市里。这是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样的想法,跟许妹娜有关,可是它一旦生出来,冒了头,许妹娜就退居其后了,这就像茧生出了蛾,茧就退居其后被挂起来一样。我是说,我开始真正关心起装修的事了,比如我们又住到唐山街一座新的楼房里,我会像设计师似的,一晚一晚站在屋中央,想这个房子要是我的,该如何设计。
自一二九街的装修结束之后,林榕真一直在忙,有三个工地在等待开工,他夜里不到十二点根本不回来。他再也管不了我们的饭了,我们只有自己买盒饭或到附近小馆对付一下。因为只剩下我和小方两个人,我就常常把脑子里想到装修是什么样子比比划划跟小方瞎讲一通,之后,再去翻林榕真褥子底下那些厚厚的家装书。
那些书又宽又大,和我从家里带来的《昆虫记》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昆虫记》里讲的,都是欧洲的虫子,这家装书里展示的,大多都是西方人家里装修的图片,有古典有时尚各种风格一应俱全,但无论古典还是时尚,在我眼里都不是家的样子,更像展览馆,这些欧洲的虫子把各种摆设像供品一样摆在那,被林榕真赋予了什么现代主义,什么过渡的现代主义。林榕真虽然每次都要专请一个搞设计,但他自己一直在研究,他常常用笔,参照那些书,在一些白纸上画来画去,把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画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复杂,讲究细节,喜欢在大面积空白的地方挖窟窿掏洞,在里边嵌进一幅画或一个花瓶。我和他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我喜欢简单,一面墙像一片野地一样一马平川才好,要想点缀点什么,那么也只能在墙上挂一些乡村的东西,比如辣椒、大茧、谷穗什么的。我这么跟小方讲,他笑得在水泥地上直打滚,屁都窜出来了,说:“要是这么说,咱还可以把马粪拍到墙上,那多好,那咱就不用装修了,趁早滚回家吧。”
小方在笑话我。可是他这么说,反而提醒了我,我说:“对,你说得太对了,找木匠做辆马车挂到墙上,这再好不过!”
见我更加离谱,小方反而不笑了,他慢慢坐起来,黑黢黢的小眼睛瞄向窗外,仿佛我那不着边际的想法反而让他看到某种边际。他说:“申总,”他叫我申总,“我能猜到,你想女人想疯了,你想让辣椒谷穗代替你家里的女人,没有用!挣足钱回家给女人盖栋小楼,咱把乡下的房子装成城里的样子,那才牛!”
小方又矮又小,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实际年龄二十八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患有大骨节病,人瘦瘦的,可是额头手指脚指以及膝盖,凡是骨头接缝的地方,哪哪都是大大的。他是一个出名的水暖工,他在上下管道的接缝之间,有着特殊的悟性,他总有办法使原本复杂的断开的环节变得畅通无阻。仿佛他身体骨节的不够畅通让他把管道的畅通当成了最最现实的梦想,而用心琢磨这些环节是他生命中的重要的节日。每次一入工地,他都兴高采烈,小眼睛滴溜溜在屋子里巡睃一会儿,立即动起手来。他来槐城三年,靠睡火车站度过最初找不到活的日子,最惨的时候,一周仅能吃上两顿饭。他赚钱的目的,就是将来回去给老婆盖小楼,他说他老婆一小在水乡长大,家乡常常发大水,她最大的愿望是住在高一点的地方,盖一个高一点的房子。
看出我想女人想疯了,一定是他想女人想疯了。我还不曾结婚,没结婚的想和结了婚的想是不一样的,鞠福生就这么说过。关键在于,我很少看到他夜里出去,看录相或找小姐似乎都不可能。
一个人想女人时,也许你会感到甜蜜,两个人都想,甜蜜就从心底钻出来爬到一起,聚成一团化不开的沉闷。尽管看上去,我们聚积沉闷的元素有所不同,小方的沉闷里,是还乡的希望在燃烧,而我的沉闷里,似乎是留城的愿望在浇铸,其实要不是为许妹娜,我何尝不想还乡?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再也不想说话了,仿佛沉默会使沉闷拥有某种坚挺的力量,把我们眼前的空气搅活,就像以毒攻毒。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屋子里再也呆不下去的时候,小方真的约我出去走了一趟。不过,我们不是去录相厅也不是去饭店,而是去离唐山街不远处的一个广场。
自进城以来,除了无处可去睡马路那几天,我还是第一次夜深时出来压马路,这得感谢林榕真的不在工地。他不在工地,心似乎就变得飘忽,女人之类的事情就在心头粉墨登场。马路上灯火辉煌,此时的路灯在我眼里不是纸幡,而仿佛星星一样,它们遮住了星星,但它们变成了许妹娜,它们照耀你时,你觉得是许妹娜在冲你微笑。我相信,小方也看到了他老婆的笑容,他也许还看到了他还乡的希望,因为他仰着头朝前走时,脸上有一种平时少见的舒坦,仿佛某些深远的情景正在和暖的微风中向他展开,或者,和暖的微风正轻轻凿开一个隧道,让他看到了某些深远的情景。
可以肯定地说,在出来的民工当中,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对还乡充满希望,是因为这样希望的照耀,才让他们一年又一年背井离乡。
我们穿过一个有好几百亩地那么大的空场,城里人叫广场,大概就因为它宽广。二哥头一年进城回家跟村里人描述广场时叫甸子,说那大甸子呵溜平溜平,什么也不种,专门留给人玩,村里人于是唏嘘一片,纷纷感叹浪费可惜。虽然已经十点多了,但这浪费的甸子上还是聚了不少人,有领着孩子玩耍的小两口儿,有搂肩坐着谈恋爱的青春男女,更多的是和我们一样的民工们,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裳,仰着脸,张着嘴吧,眼睛眯缝着朝北面看。广场北面的大楼上,有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我早就听人说过,在附近工地干活的民工们,工地闲散时常常聚到这里看电视,三哥就是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喜欢这和野地一样大的场地的空阔,还是希望从电视里看到跟乡村有关的镜头,还是像我的三哥那样,热衷于关心国家大事,满足一下自己对权力的渴望。我只知道,当这阔大的广场来到眼前时,我那么想在这里坐下来,我不是想看电视,而是急着跟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搂抱,我无人搂抱,但我需要有这样一个地方来充分地感受搂抱。
然而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在广场停留,不但如此,小方一到广场,反而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他那急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我们是两个被人追撵的小偷。我们横穿广场之后,走进一条小巷,而穿过一条小巷,我们又回到了居住的地方。在唐山街,我大惑不解地拽住小方:“你这是干什么?”
小方却神秘兮兮跟我说:“回屋再说。”
原来,在我和小方同时陷入对女人的想念的春天里。另一个人身边真的有了女人,林榕真。据小方讲,就在我们走进广场的时候,他看见林榕真和一个女人并排坐在一个长条椅上。他说他们虽然没有勾肩搭背,但能看出林榕真兴奋的程度,是那种在工地上从未有过的样子。
就像一只从外面飞来的鸟惊飞了另外两只鸟,这天之后,我和小方都不再专注自己的女人了,晚上林榕真不回来,我们坚决不睡,而只要他开门,我们立即装睡。我们的好奇,一方面缘于想女人的漫漫长夜需要有什么别的事来填充,更重要一点,是我们都不希望我们的主子过早恋爱。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倒退五年六年恋爱都不算早,但不知为什么,我和小方都感到这对于我们不是好事。应该看到,有许多男人因为找了对象而改变了事业的方向,就像我因为爱上许妹娜而离开农村一样。假若林榕真不再搞装修,我和小方就会变成断线的风筝,我们的命运不知会飘向何方。不过,我们仅仅是虚惊一场,我们不但看不到林榕真每晚回来时有什么变化,且在第三天,就把一场紧张化为乌有。
那天上午,林榕真领来一个女的,她中等个头,齐耳短发,穿着格子夹克上衣,深蓝牛仔裤,里边米色的衬衣扎在腰带里,干练的气质像一个运动员。她一进来,小方就在一边朝我挤眼,意思说他那晚看到的就是这个女的。可是,当我得到信息,警觉地朝林榕真看去,林榕真大模大样说:“吉宽,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榕芳。”接着,他又转向他妹妹说:“榕芳,这是我跟你说的申总,那位,是水暖工小方。”
担心迅速被解除,我们的目光传达着怎样的喜悦,仅从小方眼里就能看到,他蹦蹦跳跳从窗边走过来,笑嬉嬉说:“大姐好!”
小方一定比林榕真妹妹大,但他叫了声大姐。矮小的南方人到北方来,见到女的都叫大姐。我没那么叫,我只是点了一下头。经林榕真介绍,我才发现这一对兄妹着实是太像了,他们都有着高高的眉骨,都有着一双嵌进眉骨深处好看的眼睛,尤其,他们的手都那么好看,白而细腻。林榕真说:“我妹妹给广东一家实木门业做槐城代理,刚来槐城,以后,她是我们大家的妹妹,我们多多照顾她。”
那天,林榕真的妹妹只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工地,可这一会儿对我和小方可是太重要了,她不光解除了我们的担心,还让我们更进一步有了安定感。你想想,他把妹妹都弄到槐城来了,并且做得是跟装修相关的事,他怎么能不继续他的装修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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