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和小方提前的担心,还是在某一天露出苗头,这就像工地上木工曾经讨厌的事,木工们最讨厌的事是你提前备好创可贴,你一备好创可贴,他们手脚必定受伤。我们一旦有了担心,那担心的事就真的发生,这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阳历四月十五号,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个日子,是这一天,我的四哥从歇马山庄打来电话,告诉我我的二哥已经不行了,能熬过一俩月算最长了,老母的身体也不好,常闹病。那一天,因为心情不好,夜里我在大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当然,这时,小方的活结束,已离开工地。我只有独自散步。我一直在小巷里往返,而不想去广场,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对广场有种莫名的抵触,好像二哥的病跟它有着直接关系,好像正是它的阔大它的奢侈伙同这个城市伤害了二哥。就在我在小巷深处转的时候,我看见对面一家咖啡厅里坐着林榕真和一个女的。而那个女的,居然是那天来一二九街看装修的那个眼睛里有着二嫂一样忧伤的女人。
他们面对而坐,好像都有些拘谨,但能看出他们目光的相互吸引,因为有那么两三分钟,他们不说话,只相互看着,这使我回想起他们那天谈装修时兴奋无比的情景,回想起林榕真因为兴奋而请我喝酒时的情景。很可能,他们之间,早就进入了爱情的萌芽时期,现在,正是破土而出的时候,而要破土而出,必须要有气氛的烘托,就像我这个副总的破土而出是在一家小馆里经历了啤酒的烘托。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的不好了,因为这是个大龄女人,没准她已经相当有钱,只需要找个男人陪她而不需要男人做大事,就算她没有钱,这种在城里闯荡的女人也存在着诸多的不确定因素。
可以确定地说,我不希望林榕真恋爱,是一份自私作怪,是把他当成一棵钉在城市里的钉子,我的担心,不过是怕这棵钉子脱落。可是,仅仅如此吗?
也许,任何友情,凡称得上友情,都是一份占有,都以剥夺别人的自由为代价,尤其像我这样渴望挂到一棵结实钉子上的人。那天晚上,从小巷回来,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那感觉就像有人从我的身体里抽去了什么一样,当林榕真后半夜从外面回来,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愚蠢地问道:“谈恋爱啦?”
奇怪的是,林榕真对我的问话反应异常,他冷冷地看了看我,之后转身去了卫生间。他转身时的眼神,我那么熟悉,就是那次我领他去歇马山庄饭店,在门口他毅然离开时的眼神。他谈恋爱,我的反应不正常可以理解,他不正常就有些怪怪的了,他完全可以跟我说,哥们谈了个女人,就是岁数大了点,就像当初我跟他刚见面就告诉他,我爱上一个村里女子,可是人家已经结婚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这么反感我的追问。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略早一些,我故意说:“林总,明天给我半天假,我想去找找许妹娜。”话是故意说的,要找的心情也是实在的,因为我不知道她到底为自己找了什么活,我不希望她上黑牡丹饭店当服务员。我的想法是,林榕真要是心里没鬼,就应该很自然就接过去说,你该向哥们儿学习,利用晚上时间。可是,林榕真绝不搭茬,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但如此,还故意抻抻懒腰说:“嗨,累死了,再累下去可不得了喽。”
这使我想到,自从我们认识那天起,他从没跟我谈起过女人。倒是他一直在忙,忙工程,忙揽活,忙研究家装设计,可是光棍男人在一起,女人的话题往往是用来打发时光的润滑济,就像我和小方在一起时那样。它有时根本不需要时间,它流淌在时间之外,却可以渗进各种缝隙,就像水渗进沙滩,机油浇入齿轮。
不谈归不谈,女人却在林榕真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严格说来,是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频繁的出现。三个装修工地一起开工之后,我几乎三天两头都能看见女人,她们分别是其中两栋房子的女主人,一个叫李华,一个叫宁静。而这两个女主人中,叫宁静的,就是我看见的那个和他坐在咖啡店里的那个女人。
后来我知道,在装修工地出现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装修的人家都是有钱人家,而这些人家男人不在官场就在商场,他们百忙之中没有时间过问工地,就只有让他们的女人冲锋陷阵。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头一次遇到的那个老总就动用了女秘书,而那个台湾人包的二奶始终就没露面。
虽然同时有两个女人出现,虽然林榕真对两个女人都很热情,但要锁定目标并不是难事,这跟曾在咖啡店里见到的场景无关。李华和宁静都是有夫之妇,李华丈夫是汪角区区长,是官太太,而宁静的丈夫是一个往大商场里推销食品的食品商,她自己在中专教美术。按常规论事,这都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发现,每次宁静来工地,林榕真都欣喜异常,他比一般人要突出的眉骨上,会有一道霞光一样的灵光闪现,而那灵光,会使他的整个人都变得光彩照人。他们见面,谈论的话题往往都是有关房屋的设计,他们不断地推翻已经搭成的共识,向新的方向挺进,而你能听出,他们挺进的区域与他们推翻的共识几乎相差甚微,比如关于卫生间的浴盆,宁静兴致勃勃来了,跟林榕真讲不要浴盆的种种好处,可是讲着讲着,最后却落在浴盆的位置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上。
我能看出,他们不断推翻共识,重要的不在搭成什么共识,只在谈上,只在见面上。推翻共识只不过是个见面的由头。而每一回谈完,宁静离开,林榕真都伫立在某个地方,长时间愣神,好像只有这样,刚才经历的一切才会被更大程度地留住。有时,他们会一块儿离开,而那样的晚上,林榕真一定是很晚才回来。可是换一个场合,在另一个工地上见到李华,就很不一样了,李华倒是和他形影不离,只要林榕真来工地,她就一定在工地,怎样设计,用什么材料,都听林榕真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依恋,就像他是她家里的什么人。林榕真也真的把自己当成她家的什么人,以前,瓷砖和木板等材料,都是由我去跑,而现在,装李华家的房子却不同,每一样都是他和李华亲自去选。但我丝毫也不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原因很简单,林榕真眉骨上没有那道灵光。
有了这样的直觉,我开始有意回避林榕真跟宁静间的事了,主要是尽量少去或不去宁静的工地了。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跟我谈女人:他爱上了有夫之妇,有难言之隐。当然,我也不再紧张了,这倒不是说宁静是有夫之妇,不可能和林榕真走到一起,我是觉得,即使他们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可怕的,宁静酷爱家装设计,有她在林榕真身边,对我们的未来只能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35
我想许妹娜,想和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坐一坐,像林榕真和宁静那样。我这么说,不是说也想尝尝咖啡的滋味,不是,我对陌生的东西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自从进城,我还从没约过许妹娜,至少,我该约她到曾经去过的那个广场,因为我的夜晚从此空洞下来,林榕真已经不是某个晚上回来晚点儿的问题了,他已经把行李搬到宁静的工地了。他的理由是工地太分散,我俩只有分开才方便管理。他说的也许是真的,只是为了工作,可是那段时间,纠缠在我脑袋里的所有想象都与他和宁静有关,她们坐在咖啡厅里深情地面对,她们呆在工地的屋子里侃侃而谈,她们……这么想的结果,想见许妹娜的念头就青藤一样爬出我的夜晚,好像林榕真和宁静是一把勾魂的勾子,让我一到夜晚就灵魂出鞘。许多晚上,我都神经兮兮把手机搂在胸口,生怕有响动听不见――我们有过约定,只须我等她找我,不许我找她。
一天晚上,终于忍不住,我去了一趟歇马山庄饭店。如果说我的某些念头爬出来就像青藤,那么歇马山庄饭店就是供我攀爬的大树,因为黑牡丹曾答应我帮许妹娜找工作,还答应撮合我和许妹娜之间的事。可是,当我虎愣愣来到民生街68号,这棵大树已经不在,饭店的门紧紧关闭,上边贴着一张巨大的封条。四个大字赫然醒目,“此店关闭”
伸出来的触须悬在半空,我晕乎乎地站在原地。之所以没给黑牡丹打个电话就来了,是想偷袭一下,看看黑牡丹是不是把许妹娜用在她的饭店当服务小姐……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遍全身。我拿出手机,小心翼翼拔下黑牡丹的号,好像只要小心,不祥的事就会远离。可是电话那边的声音却是“这个号码是空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黑牡丹都该告诉一声才是。我转过身,走近窗户,我觉得我耳边有电路丝一样的东西在嗡嗡尖叫,将脑袋贴近玻璃,只见屋子里空空荡荡,桌子椅子被并在一起,桌面杯盏全无,只有墙上一幅昏暗的山水画孤独地挂在那,现出一种令人伤感的低沉表情。就在那面墙的背后,有一个方洞,那里一直供着香炉,她为什么不再保佑?我揉揉眼,借着外面的灯光,在大厅半空寻找着过年时悬挂的大红灯笼,那些灯笼的屁股里曾藏着黑牡丹想家的秘密,可是,棚壁下,除了几个吊在上边的日光灯管,什么都没有,可见黑牡丹出事的时间并不是正月。我转回身,朝街头看去,车灯和路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来往行人行色匆匆,似乎都十二分明确自己的方向。我没有方向,可以说此时此刻,在这个城里,没有了黑牡丹,我就没有了方向。四哥舅哥的工地停工,三哥四哥一直没有返城,我不再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渠道……我朝前挪了几步,发现离饭店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货滩,一个女人一脸疲惫地站在那。我走过去,我说:“大姐,想打听一下歇马山庄饭店为什么关了?”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眼睛有点斜视,嘴巴上有一道紫色的胎痣。听说找黑牡丹,她上下细细地看了看我,斜出来的目光里不光有警觉,还有莫名其妙的厌恶,好像黑牡丹是个不值一提的坏蛋。她怎么看我并不是很在乎,只希望她能告诉我些什么。还好,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之后,咬着牙根儿说:“抓走了,二十天前就抓走了。”说罢,转身吆喝去了。
本想通过黑牡丹见到许妹娜,却原来连黑牡丹都见不到了。
黑牡丹被抓,这是我刚刚进城,还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时就曾担心的事,可是两年来,我从局外走到局内,与黑牡丹有了扯骨连筋的瓜葛,担心不知不觉被一些切实的东西覆盖了。这些切实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黑牡丹话语透露出的自信,她曾说过,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她自信,一点点的我对她也拥有了自信,觉得她在城里无所不能。所以,当这样的事真正发生,我竟有五雷轰顶之感。
真正五雷轰顶,还不是这个晚上,而是第二天。也怪了,这么久了,从没人找我告诉我黑牡丹出事的消息,而当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消息立即就初夏时分愿意聚堆的蚊虫似的,尾随已经飞出的蚊虫直逼而来。找我的人,不是别人,是许妹娜的丈夫李国平。这个生意做不下去了的小老板,我的情敌,是如何打听到我的工地我无法知道,他在工地上出现那一瞬,我惊慌得手都战战了,曾雇人跟随我,把吊好的屋顶打掉的往事历历在目。我不怕他毁我,怕他毁了工地。然而,他敲门进屋,毫无行动的迹象,不但如此,他比以往任何一次见到我都更文雅。虽然生意赔本,他依然夹一个公文包,两手插在西服兜里,小眼睛深深地闪烁着,吵哑着嗓子跟我说:“吉宽,出来一下,想跟你说件事。”
我战战兢兢跟到走廊,在走廊一角,小老板停下来,转过身,吵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中午我想请你喝酒。为黑牡丹的事。”
小老板以为我早就知道黑牡丹出事,在门口小馆里刚坐下,他就说:“咱得想想办法救黑牡丹。”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蹊跷,在黑牡丹答应帮我拆散小老板和许妹娜婚姻的时候,小老板会和我为黑牡丹的事这么亲近而友好地面对。我毫无准备,我有些歉意,有些拘促,似乎即因为黑牡丹,又因为我自己。说真的,眼前这个人,他是哪里人,他为什么来到槐城,我一概不知。传说他蹲过监狱,可是为什么蹲的监狱,蹲了几年,也没有人告诉我。倒是见到过他背着许妹娜玩女人,见到过他对许妹娜无耻的嘴脸,也恰是因为他的无耻,我们有过两次不愉快的交锋。实际上,我们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在乡下第一次见面,他眼睛里的光芒就刺疼过我。似乎我们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对头、冤家。可是现在,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去,好像都被黑牡丹被抓这个大风刮了去,包括他眼睛里的光芒。他坐在我的对面,平实而质朴,他疙瘩溜鳅的脸上满是亲人遭袭之后的困顿,小眼睛里蓄满了忧戚、焦虑和不安。说话的口气,让你感到只有亲戚或朋友间才有的亲切,这让我瞬间对他刮目相看。
说五雷轰顶,是小老板告诉我,弄不好,黑牡丹有可能蹲十年。小老板说,这娘们儿真傻,那么大岁数了,经历那么多男人了,居然还能被男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