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榕真说,听了这句话,像有人朝心口捅了刀子,疼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可恶的是,宁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恶毒,继续说:“我们不一样,在我这里,爱情不比金钱更重要,我要我现在这种安宁的小资生活,你给不了我这种生活!”
林榕真说到这里,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站起来,拿起酒杯猛地朝墙上扔去,玻璃在墙面上撞碎的声音顿时灌满了整个房间。
我的行为惊动了饭店的服务员,她们纷纷过来问怎么了,林榕真向她们挥手,打发了她们。林榕真打发了她们,却打发不了我的气愤,我气咻咻坐下来,我能感到我体内的血管在剧烈膨胀。
“那天我气跑了,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她了。我觉得我受到了捉弄,做了一场噩梦,我眼看着一个华丽的花瓶被打碎,却又找不到打碎的原因,她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恶毒,我找不到任何原因。第二天,她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她不想欺骗我,她爱我是真的,无法离开我也是真的,可是她认真想过后,还是觉得不能让我进入她的生活,原因很简单,她爱虚荣,她需要那样的生活,她丈夫是一架赚钱机器,可以满足她的虚荣,而我一个搞装修的,永远创造不出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让我理解她,永远不要离开她,跟她保持情人关系,她还说,如果那样,她不会让我吃亏,她会帮我介绍很多活,她会让我有钱。”
这时,一种屈辱的感觉渗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林榕真说:“后来,她多次约我,有一回我还是见了她,不过那回我可是足足地要了一回面子,我不上舞厅,也坚决不去宾馆,只去咖啡厅。我去咖啡厅,也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想让她知道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我这么做心里多么疼。其实一看见她我的心就疼。可是我咬紧了牙,故意装出心不在蔫的样子,说我很忙,只能坐十分钟。我这么对她,她自然受不了,伤心地哭了。她说我应该理解她,她是真爱我的。说也没用,到十分钟,我真的就站起来走了,可是你知道往外走时我的感觉吗?”林榕真眼里有泪。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垮掉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完蛋了。当时,我多么希望她在后边喊我一声呵,她要是喊一声,结果肯定就不一样了。”
渗进毛孔的感觉已经不是屈辱,而是恨铁不成钢了。我忍不住说:“她要是喊你一声,你就答应做她的情人了?”
“我知道我不争气,可是吉宽我跟你说,我不是不想做她的情人,而是,而是不愿意真的看到她瞧不起我,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榕真这么说,我忆起了宁静走进酒店时的样子。我看了看包在报纸里的三万块钱,我想说这是真的,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但我没说,我不想扎他的心窝子。可是,我不想扎他的心窝,林榕真却要扎我的心窝,他瞅了瞅桌子上的报纸包,一个被抽空了全部希望的孩子似的,绝望而无助地说:“她要是真的爱我,瞧得起我,她就不能真的和你结算,她就该等我。”
当时,不知道什么东西主宰了我,我不由得就把桌子上的报纸包打开推向他,并且再也忍不住憋了一晚上的话了,它们被我删除在心底里已经长了毛。我说:“哥们儿,对这样的女人你就不要心存幻想,被这样的女人拖入苦海你不值得,你都不知她扔钱给我时的样子,就像我们是乞丐,就像我们专等她的施舍,她压根就没看上咱们这些没根没底的底层人,压根就没看上。”
我的话多么歹毒,是怎样推波助澜地将他推向深渊只有天知道。林榕真当时就像一个挨了枪子的士兵,张着嘴,板着脸,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里。
48
难以入睡的状态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当时,既不像和民工小方想女人时那样焦躁,也不像和许妹娜制造情感麻烦时那样不安,它似乎集焦躁不安于一身,却又不仅仅是焦躁和不安,还有忿忿不平,还有莫名的害怕。忿忿不平的,自然是那个臭女人对林榕真的轻篾,对我们的轻篾,害怕的,却是林榕真一落千丈的情绪。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我们的工程。
一连好多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我无法入睡,却毫无压马路的兴致,我不想看到只在夜里眨着眼睛的酒店和咖啡厅之类,似乎它们已经构成对我的伤害,似乎只有躲在屋子里才是安全的。我无法入睡,也丝毫没有被许妹娜不能马上离婚的事情纠缠,亲历了林榕真的感情危机,我再也不敢去想感情的事了,不是见他被蛇咬自己就怕井绳,而是我觉得在我还没有能力帮助铁哥们儿从深渊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不应该享受我的感情。那些天来,连白天里也没给许妹娜打一个电话,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对林榕真那份逝去的感情的哀悼,才是对林榕真的同情和支援。
我停止娱乐,每个晚上都把自己关在装修好了的屋子里,因为这时木工们已经搬走,空洞的屋子便被各种思绪填满。
这些思绪零乱而杂芜,就像理不出头绪的麻团,它们有的,乍看上去是一根粗丝,通着某些显眼的地方,以为一抽就能抽出来,可是当真去抽,却成了死结,比如当我看到新装修屋子窗台上华丽的大理石,想到林榕真说过的每一次装完房子都是一次失恋,会突然心头一亮,觉得林榕真肯定会从失恋中过去的,就像他每次离开屋子又进入下了个工程,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人和工程当真能一样吗,工程可以一个一个干下去,人难道能一个一个爱下去吗?问题是,经历了宁静,林榕真还敢相信女人相信爱情吗?它们中有的,看上去是死结,你试图松动它,把它打开,可是往往从这个死结松开,又进到另一个死结中去,比如有时在三室两厅的屋子里转,想起宁静让林榕真做她情人的话,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两个人都需要,情人就情人呗,一下子都能多给三千多块钱,瞧不瞧得起算个什么!这么想,心里就嵌开一条缝,见到一点亮,可是没一会儿,那缝又突然合死了,因为宁静那扔钱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涌到我的眼前了。那样子涌到我的眼前,不但嵌在心里那条缝合上了,还把我挤在了黑暗里,这样的结果,则往往有激愤生出,激愤像捅了马蜂窝似的,迅速飞扬起来,环绕身体四周。这时,整个一个晚上就都交待了,没有一点睡意,因为我不知道林榕真如果像我这样激愤起来,拿什么来平息自己!
于是,在那样的晚上,屋子就不再是屋子,而是牢笼,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困兽,左冲右突直想把墙壁洞穿,毁掉所有城市有钱人的房子。这时,我会突然发现,实际上,不管是我,还是林榕真,不管是许妹娜,还是李国平,还有黑牡丹,程水红,我们从来都不是人,只是一些冲进城市的困兽,一些爬到城市这棵树上的昆虫,我们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光亮吸引,情愿被困在城市这个森林里,我们无家可归,在没有一寸属于我们的地盘上游动;我们不断地更换楼壳子住,睡水泥地,吃石膏粉、木屑、橡胶水;我们即使自己造了家,也是那种浮萍一样悬在半空,经不得任何一点风雨摇动……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好,至少,我们并不自知我们是谁,我们会在不自知中与吸引我们的那个东西谋面,从而更肆意地编织我们的梦想。偏偏不是这样,比如我们睡得是楼壳子,吃的是石膏粉和木屑,我们却又那么近距离地亲近着舒适和美好,我们不管吃什么住什么,一样发散着任何物种都贯于发散的气息,致使我们的梦想伸展到不属于我们的种群里,模糊了我们跟这个压根就跟我们不一样的种群的界限,最终只能听到这样的申明,你错了,你不能把自己当人,你就是一只兽。
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我理解了林榕真,懂得了林榕真,或者说,我在那些夜里的感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与他产生了共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天,林榕真陷入可怕的沉默。他不接受我的慰问,电话里,每每打算劝他几句,他都以“我还有事”为借口立即扣上电话。有时,有事商量需要和他见面,也是言简意赅,三五句话让事情呈现大体的眉目,便让我离去。
有一次,林榕真妹妹榕芳来了,为工地送她公司的实木门,临走时问我,我哥哥怎么样,我好久没看他了。我想了想,没说实话,但觉得这是让林榕真从苦闷中往外走的一个机会,就说:“走,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咱俩去看看。”
当时,林榕真电话里坚决不同意我们去看他,说他正在公司里设计装修草图,离市内太远就算了。可是因为不放心,也因为他妹妹榕芳真的想他,我们没容他同意就私自闯进公司。
那天,如果不是突然闯进公司,我不会想到林榕真被苦闷纠缠成这个样子,他发丝呛在头皮上,被一夜的冷霜冻住的萝卜英子似的,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神就像打散了的蛋黄,有一种混沌和迷茫,尤其他脸上的皮肤,简直就像没有上光的皮革,毛孔清楚地裸露着,在泛黄的底色中呈现着严重缺乏睡眠的疲倦,他的右手用纱布包着,像受了伤,他根本没有设计什么图纸,摆在写字台上的是一张早已用过的旧图纸,而他身边的纸篓里,有着许多团成团的废纸。就像把恶劣行为突然暴露给老师的学生,我们的突如其来,使他有种躲闪不及的慌张。他站起来,嘴张开,想说话而又不知要说什么的样子,让我看了非常后悔自己的闯入。
榕芳一进门就看出哥哥的变化,大声问:“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林榕真勉强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实际上,自从我们进门,他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给我们让座,当然,小屋里也没有两个人的座位。为了掩饰自己,他现打开柜子,拿出一张大大的白纸,把它铺在旧图纸上面,不惜暴露自己的仓促。
那天在容真公司,林榕真居然就沉默到最后,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话,也一直没跟他的妹妹说话,他在那张白纸上胡乱地画着横线又画着竖线,仿佛即使是胡画,也比跟我们说话更有意义,仿佛即使让我们看出他的慌张、心不在蔫,也比说话更让他好过,到最后,我只有知趣地带榕芳离开。
从容真公司出来,我的喉咙像打开淹过很久的芥菜缸,散发着说不出是苦还是辣的怪味,因为榕芳出来一再问我:“哥哥到底怎么了,哥哥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