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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说了什么话,或者,是什么人,在哪些环节上,动用了哪些手法,使三角债的死结豁然松动,谁也说不清。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四哥的舅哥居然死灰复燃似的又有了新工程,四哥的舅哥恢复工程,要在冬天起动,挖掘地基,第一个找来打下手的不是四哥而是三哥。三哥回城那天晚上,四哥的舅哥亲自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和三哥吃饭。
因为不管是我,还是我的三哥,都是四哥舅哥特殊点的将,酒店门口,三哥见到我分外高兴。他先是把我叫到边上,告诉我一些家里的事情,比如吉中大哥在乡下租了块地,英环到吉成大哥修配厂干学徒,分出去多年的父子俩又和母亲住到一起,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比如英伟到底没考上大学,他又坚决不当民工,一心想当兵,可是他近视眼体检没过关,结果二嫂去求刘大头,把我寄的两千块钱都搭了人情。说到刘大头,三哥还告诉我,四哥和四嫂狠狠地打了一架,到底把四嫂打回娘家,四哥舅哥之所以叫三哥来没叫四哥,都是听了四嫂的话,替四嫂报仇。
三哥带回的信息,哪一条听来都让我心堵,大哥和他的儿子英环有了着落是好事,可是母亲的负担却太重了,二嫂的儿子当上兵是好事,可是两千块钱的代价也是太大了,四哥终于打了四嫂是好事,可是四嫂扔了日子,他又出不来,不是更难受!
不过,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沉浸在不快里,因为去到之后才知道,那天,是四哥舅哥东山再起后为自己举行的一个庆典。他请了很多人,什么城建局的派出所的税务局的,包括李国平,我必须集中精力应酬。曾经,他带人去歇马山庄饭店,狐假虎威牛逼哄哄,对我爱搭不理,现在,张口闭口喊我申总,一句一个铁哥们。他在喊我申总时,那张扁平的宽脸上呈现着生动的表情,类似武侠电影里经常见到的路遇同道之人的侠义。而我,被这种侠义感染,就像那天回家奔丧被吉成大哥的亲近感染,生出荣誉感一样,几句话下来,竟有些晕晕乎乎了。
虽然晕晕乎乎,但在酒桌上我还是获得许多新的信息,比如黑牡丹马上又要开业了,他的前夫把他保出来,现在和派出所那个吃醋的老家伙居然成了朋友,再开业就有了他的股份;比如虽然建筑企业解冻,但对缝的事却没有出路,原因是上边出台了新政策,钢筋盘圆等一切建筑物资都由国家统筹,所以四哥舅哥开心之日,并不是李国平之流快乐之时,他一直眯缝着小眼睛喝他的闷酒。还有,四哥舅哥为了拿下新的工程,返给管工程的头头一百多万。这个工程的最大好处是从建少年宫的公建工程里带出二百多户住宅,住宅的地皮钱全部免费,因此他得意时的三句话中总要夹杂一句这样的话:“哥们命好!”
四哥的舅哥确实命好,他原来在歇马镇不过是爱打架的刺儿头,哪里有打架的不能让他听到,他一听到就斗架公鸡似的立时眼红,人们赶集看到他常常会不自觉地绕开,仿佛靠近他就会有血浆迸到身上。就因为有一回他帮过一个地痞将另一个人打出浑身血浆,日后那个地痞成了包工头,他就一点点被带出来,也成了包工头。三哥为了拍好马屁,把这个情节稍加修饰讲出来,瞬间就把庆典推向了高潮。这个时刻,四哥的舅哥很是容光焕发,连打着卷的寸头都有了表情,黑幽幽闪着狡诘的光。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请我,就是看到哥们儿有出息当了副总,想帮一把。他说,少年宫盖起来之后,里面的全部装修工程他都给揽下来,交给容真公司,他说那笔活拿下来,至少能赚五十万。
那天,获得这个信息之后,我的心情是怎样的不能自制呵!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林榕真,这个能够带来巨大收入的工程一定会让他从倍受伤害的恋爱噩梦中醒来,从而编织新的梦想。有了这些钱垫底,就不愁过不了宁静那样的小资生活。当然,我也想到我的大哥二嫂三哥四哥,想到母亲,要是有五十万的四分之一,就足够让我的亲人脱离贫穷。三哥因为被提前找回,在四哥舅哥面前本已经相当殷勤了,可是听四哥的舅哥这么说,立即逼我喝酒,很少喝酒的我在三哥的逼迫下跟四哥舅哥连干了三杯白酒,很快就进入飘飘如仙的状态了。
在高兴时醉酒和在郁闷时醉酒,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郁闷时醉酒,有股气顺着你的五脏六腑往下坠,你的眼前是漆黑一片,最后你成了一条无腿的虫子进入了光滑的管道,使你怎么爬都爬不出来;而兴奋时醉酒,那股气顺你的五脏六腑往上升,把你从现实的地面撑起来,撑到云端,你的眼前顿时一片蔚蓝,最后你成了鸥鸟,煽动着翅膀在云端翱翔。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过的酒后感觉,却又仿佛是在重复我在乡下时经常有的感觉,路在前方却不像路,而是一条彩色的飘带,它像飘带,在云层之间游移不定,却是一条真实的路,因为我清晰地感到自己颤微微走在其中,肩膀一瞬间弹上去,犹如马车向上飞去,脚步一瞬间踩下来,犹如马车向下颠来。只是酒后的我,不但感到自己走在游移不定的路上,身边还出现了林榕真,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他走在前边,是那个刚认识时意气风发棱角分明的样子,他走在后边,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听到他在歌唱,他的声音宽广而浑厚,带着沙沙的风声,哗哗的水声,但不管是风声还是水声,都是一个歌者行走在天地之间的欢乐之声。因为到后来,我真的听到了这样的歌声,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
据说,那天我喝酒之后,他们确实把我领到一家新开业的歌厅去唱歌了,可是我就不知道是谁会唱这首歌,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了这首歌的歌词。
也许,我根本就不是在歌厅里听到它,只不过歌厅里的氛围调动了我内心的储存,使这样的旋律和歌词涌出我的记忆,或者,它在我的意念里出现,只是那晚醉酒之后的一个幻觉,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幻觉,都是林榕真出事的前兆,是上天,或者是冥冥之中的什么人,企图让我知道,美好的时刻,不过就是一场梦,它甚至比梦还要短暂,是上天,或者冥冥之中的什么人,企图让我知道,我们真的是一群踩在云端上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因为从那首歌里醒来,回到工地的楼下,我看到榕芳坐在马路崖子上,哆嗦着肩膀堵住我,大叫道:“申总,我哥出事啦!他出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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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装修工地的屋子里,榕芳哆嗦着告诉我,一小时以前,她接到一个声音坚硬的电话,对方说是公安局的,问她是不是叫林榕芳,她说是,问她是不是有个哥哥叫林榕真,她说是。于是对方说:“现在通知你,你的哥哥被捕了,明天早上八点半,请你到汪角区公安局来一趟。”她马上给她的哥哥打电话,打不通,又打我的,我一直不接,她于是就打车跑到这里,在这里等我。
林榕真被捕了,但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被捕。因为不放心榕芳,我没有让她回去,我俩在工地的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一夜没睡。榕芳一直没有停止哆嗦,任我怎么安慰她,任我把所有的被子都搭在她的肩上都无济于事,致使后来,我也跟着哆嗦起来。那天晚上,我总能想起那天在公司的屋子里林榕真的样子,严重缺乏睡眠的容颜,皮革一样粗糙的皮肤,额头和头发间形成的冲突。而一想起他那样子,就生出这样的猜想,比如他实在忍受不了宁静伤害,用什么方式惩罚了宁静,导致宁静将他告了进去;或者为了把多出来的三千块钱送给宁静,把她约到新装修好的房子,结果遇到宁静丈夫,被她的丈夫告发。这样的猜想实在让我后怕。我后怕,又不敢说出来与榕芳交流,到后来,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也打起哆嗦,把过冬的棉袄毛衣一齐穿到身上。
事实上,我的任何一种猜想都比结果好,第二天,当我们终于熬到八点,坐车来到汪角区公安局,一个国字脸的警察接待了我们,我和榕芳几乎一滩泥似的堆在那里。
林榕真出的事,不是一般的事,而是杀了人!他杀的人,不是宁静,也不是跟宁静有关系的任何人,而是李华的丈夫,汪角区区长刘国栋。
那是我来槐城最最黑暗的一个早上,天空仿佛骤然之间扬起巨石,使原本牢固的世界轰然坍塌。当时,我根本顾不得去想他为什么杀人,杀的人为什么不是宁静而是汪角区区长,因为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我也迅速坍塌下来,而随着我的坍塌,我的怀里,另一个身体压弯的稻秧似的软棉棉地倒了过来。
在那种状态下,我动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来唤醒意志,来使自己镇定、站立,使自己有力量把榕芳抱出公安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她一同坐上出租车,根本不清楚要到哪里去,不清楚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林榕真,我们还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人在脆弱之时,最本能的反映也许不是告诉亲人,而是告诉你印象里强大有力量的人。我在车上挂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四哥舅哥,一个是李国平,他们在这城里都有一帮铁哥们。可是,四哥的舅哥长时间不接电话,而李国平接了电话,听说是我,莫名其妙嘟噜一句“申吉宽小心你的狗脑袋”,说完啪一声扣掉电话。当时的感觉,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主子出事了,于是所有人都要远离我。在无助之中,只有让出租车转到容真公司――那个只有八平米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