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林榕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双玉手,就像我不知道他每一次看到这只手时是什么感觉一样,但有一点显而易见,那就是,在他在槐城创业这些年,父亲的理想一直珍藏在他心里。这让我本已五脏俱焚的心情更加的不堪,因为一双年轻的手就要葬送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而他永远也实现不了父亲的理想了。
在痛苦不堪把自己关在公司小屋的那几天,我接到了几个电话,头一个,是公安局打来的,他们把我从小屋调出去,录了一些口供,我们是什么时间到一起的,在林榕真犯案前后我们都干了什么,哪些人跟林榕真常有联系,以及进入李华工地多长时间,等等等等。后来,我的三哥也来过电话,他因为早已把家族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第一反映不是林榕真怎么杀了人,而是他杀了人我该怎么办,我的副总还能不能当下去,他说:“公司能不能让公安局收回去?”后来,四哥舅哥也打来电话,他拔通电话,骂骂咧咧地:“操,林总怎么搞的,耍流氓找小姐不就得了,怎么敢招惹官太太!”不过说完之后还是安慰了一句:“你得稳住,哥们去给你问问,看看有没有救。”最让我生气的是李国平,事发第三天,他把我约到一家小馆,完全忘了电话里曾经对我脑袋的威胁,神秘兮兮跟我说:“林老板到底有多少钱,要是有一百万拿出来,我去给你通络,保证他没事。黑牡丹严打时被抓,拿出十几万,杀人越祸,当然得十倍有余。”
尽管他的样子让我不舒服,让我想到他是不是在黑牡丹事件上赚了一笔,现在又想来赚林榕真的,但他的话,和四哥舅哥电话里的话一样,还是让我兴奋了一下。我是说,就是这一天,我打起了精神,决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装修的工程中,因为只有把工程做完,把钱要出来,才有为林榕真做些什么的可能。
季节已经是严冬了,寒风在楼群间的过道里、马路边的枯枝上嗖嗖地刮着,因为入冬以来只下过一场小雪,风里带着丝丝干凛的土腥味,让人浑身发紧。心里的寒冷遭遇身外的寒冷,我感到骨头的缝隙在凉丝丝地收缩,如同寒冬中收缩卷曲的枯叶。我第一个进入的是中山区华中路25号工地,这个工地已经临近尾声,只剩地板没装。也许林榕真出事之后,我一直恐惧,我因为恐惧放大了身边世界的冷酷,与那个林榕真说的没品味的女主人见面,居然觉得她挺不错的,至少,她让我体会到某些暖意。她有没有品位我看不出来,她穿了一件驼色长绒大衣,烫着一头披肩发,这是那个年代许多有钱女人的打扮。她耳朵上戴着大大的耳环,脸上知足者的光晕和耳环上金灿灿的光晕交相辉映,使她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然而当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笑着跟你说话,并一再问:“林总哪去了,他怎么手机也不开,是不是回老家啦?”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一股暖絮絮的感觉。
后来才明白,耳环女人给我带来的温暖感,实际上与这女人毫无关系,只与我自身有关,是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客户都知道了林榕真出事,并清楚出的是什么事,因而已经开始提防我害怕我,不愿与我再度合作。也就是说,我的温暖感实际上来自于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来自于客户们还不知道林榕真出事,是他们不知道林榕真出事这种现象,让我感到我和林榕真仍然在一起。
感到与林榕真仍然在一起,这对我可是太重要了!这首先让我有了底气,让我跟客户打交道时敢说话了,比如商量采用哪种质地的地板时,我会毫不顾忌地说:“林总的意思是用最好的,只有用最好的,才能跟你的整个装修材料配套。”
这确实是林总说过的,他在信里告诉过我,但我一遍遍这么说着,一点点就真的不觉得林榕真犯了死罪,而只是回了一趟老家而已,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回来。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久长,这种虚幻的向往就像雨过之后的一道彩虹,很快就消失在翻卷的云朵里。有一天,在我约见汪角区山东路12号工地女主人时,关于林榕真杀人的信息又回来了。不但如此,我还获得更多不愿意获得的信息。
那个日子,日光一整天都被阴霾笼罩,到了夜晚,空气里更是弥漫着爱昧的、浑浊不清的气息。林榕真出事后,无论多么忙,到了晚上我都回到公司住,这里似乎是凝聚意志生发能源的中心所在,当然也是我对工地之类地方心存恐惧,林榕真就是在区长家的工地杀了人。那天,我在公司里等林榕真信上写的那个女强人――我并没有主动约那个女强人到公司来,她的工地正在进展中,我需要到工地看看,可是她电话里口气很硬:“不行,白天没时间,把你公司地址告诉我,我晚上过去。”
我在等待中做足了谦恭和蔼的准备,林榕真说女强人一般都吃软不吃硬,我甚至还对着柜子上的镜片笑了笑。我很少照镜子,我发现我笑时还不算太难看,嘴咧开是有些大了,但男人嘴大显得大气,我的上眼皮是有些厚了,但这格外显得质朴忠厚。应该说,从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开始关注自己,关注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也是第一次对自己拥有了自信。所谓自信,不过是说,林榕真被抓之前,所有的外交都是他,现在,外交的事责无旁贷地落到我肩上,我并没感到有多慌恐。然而,无论我怎么想,都不能想到,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让自己笑出来。因为来敲门的不是女强人,而是一个彪形大汉。
他走进屋,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之后把目光转到别处,摸底的警察似的警觉地看这看那,看了一圈,转向我说:“这就是容真公司?”
我说:“是。你是……”
他于是浅笑了一下,嘴角现出两道轻篾的印迹。“我是于总的助手,她让我跟你谈。”
她怎么突然又变了卦?我觉得有点奇怪。
“听说你的林总被公安局逮捕了?”大汉漫不经心地说。
我的心猛地紧一下,我说:“是。”
他说:“杀人啦?”
我的心又紧一下,说:“不……是……是失手。”
“听说是跟区长女人鬼混被发现的?”
“不,这我不知道。”
大汉脸上现出了大面积的轻篾,粗悍的腰身轻轻地颤了一下,好像不这么颤一下,不足以表达他的轻篾。“这也叫公司,也就是个民工工棚。还林总。”
我谦和地看着他,想跟他笑一笑,我想我得顾全大局,不管他说什么,把活干完,把工钱要到手才是大局。可是正在我想和他笑一下时,他轻篾的目光里突然现出一丝狡诘,探测仪似的扫描着我的脸:“长得倒是没有你们林总好看,但想骗人也够用,憨厚就够用。”
走在半道的笑凝固在脸皮里层,它的表面却是火辣辣的热,像有人狠狠煽我巴掌,我默默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谁知他得寸进尺:“可别学你林总,到处勾引女人,最后干出这等下流勾当,告诉你吧,没有人再会相信你容真公司,看透你容真的真面貌,活就不会再用容真干了,我来的意思是想告诉你,于总的活不想让你干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哥,”我称他大哥,但我已经无法做到像林榕真嘱咐的那样,我语气很硬。“我们已经干了一半,料钱公司已经付了。”
见我这么说,这男人突然笑了,笑得很险恶:“嗬呵,都杀了人还想要那一半,少见呵。”
话音刚落,只听门呼啦一声响了,随后一团巨大的阴影涌进来。他们涌进来,分明是人,可是在我看来却像蝴蝶,因为他们给我的感觉很轻盈,飞过来一般。他们看上去很轻盈,可是触角触到我的身上,尖锐又深刻,如遭到电击。是怎么样被放倒的,被什么样的面孔放倒的,我全然不知,我甚至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当我倒在地上,胳膊和腿被踩在鞋底下揉搓的时候,隐隐的听到一个人说:“等的就是你主动上门,你还真就上了门,你以为你主子杀了人你就没事了,蠢货!我要为我姐夫报仇。”
在那个明暗不清的瞬间,我以为我死定了,我都看到二哥和父亲的背影了,只是他们并不欢迎我,一直没有转过脸来,我在后边跟着他们,往一个很深很模糊的地方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二哥在前边突然喊:“滚回去,你快给我滚回去――”
真正从那个世界滚回来,大概是后半夜,因为窗外已经很少有车辆的轰鸣声了。我慢慢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了乱糟糟的周围,之后看到了已经不属于自己似的血肉模糊的胳膊和腿,于是我开始回忆,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闪现眼前,我终于明白,是我给女强人的电话暴露了目标,让他们找上门来,女强人和被杀的区长,一定是亲属或朋友关系。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从幻觉中走了出来:看来林榕真真的出事了,他不但出事了,他的事在外面已经传开,这事一经传开,容真公司也就彻底完蛋了。容真公司彻底完蛋了,救林榕真的事也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我躺在地上,如同一只被险些揉碎的屎克螂,写字台和高耸的柜子静静地看着我,柜子上那只玉手静静地看着我。因为恢复了知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袭上心来,那疼不是局部的疼,而是由外向内连成一体的疼,似乎疼是一支千万支队伍的大军,正沿着神经,从身体的草原向心脏攻去。它们这一支队伍和那一支队伍彼此联络,疼和疼彼此呼应,使你觉得你就是一只由疼织成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我静静地躺着,任疼一抖一抖的在身体里爬行,有一个时辰,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血肉模糊的胳膊,我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场景,一个当初一无所有时,睡在马路上被派出所当成垃圾收进去的场景,看到这个场景,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这让我清醒了一个现实,我,又要回到最初一无所有的我了,我一无所有地躺在这里,再也没有能救林榕真的可能了。独对寒夜,身体的疼连着心里的疼,整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