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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答应过林榕真不起诉,但回来后还是和榕芳奔波了几天。我们先是去了一家北方律师所,向他们讲述案子的始末,一个和宁静一样优雅的女孩接待了我们,她大略听了一下,咧了一下嘴角,哼了一声说:“嗨,一个民工,还挺吃香的。”说完就告诉我们,他们不能代理这样的案子。从北方律师所出来,带着一肚子气,我们又去了槐城律师所,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男的,据说是主任,他一听是搞装修的杀了人,就像看到有人给他送礼,非常兴奋,他认为这是有关民工的案子,他正在收集此类案例,可是听完过程,他居然让我去见两个人,一个是宁静,一个是李华,他说只要这两个人愿意作证,槐城律师事务所愿意代理这个案子。
这是两个我最不想见的女人,但为了林榕真我义不容辞。按林榕真的说法,宁静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我还是寄希望于例外,毕竟这是救命,救她曾经爱着的人的命。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林榕真出事,如果知道,又是来自哪个渠道,反正我没有和她电话联系,我担心她在没听到任何内容之前就拒绝了我。
那天,打发了榕芳,我直奔槐城中专,看到寂静的校园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某些深藏在脑海里的记忆突然闪现眼前。槐城中专和水红的职业中专不同,有着庞大的楼群,为了让门卫相信我,我把自己说成是宁静的亲戚,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民工来找宁静人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让见。还好,门卫并没有为难我,把电话直接打到宁静那里,门卫说:“宁老师,你有一个叫申吉宽的亲戚找你。”很快就放下了电话。
我以为一定是没戏了,这样的以为让我浑身汗湿,让我摩拳擦掌。帮不上林榕真让我摩拳擦掌。然而,就在我摩拳擦掌时,我感到我的身后走过来一个人。我屏住呼吸,等待有人叫我,然而,走过来的人越过了我,大步流星朝公园外面的树林走去。
宁静从我身边走过去,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的洁净。她没有叫我,但我们之间,仿佛已经搭成某种默契,我没作丝毫停顿,就跟她向公园外的树木里走去。在一排正待发芽的杨树林里,宁静突然站住,回转身,目光惊慌地看定我。她看定我,压低声音说道:“告诉我,怎么才能使你不找我,给你多少钱才能不找我,呵?你说!”
我惊呆在那里,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无法相信,这就是宁静。最初的优雅和忧伤荡然无存,后来的高傲和冷漠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惊慌,只有由惊慌导致的气急败坏。很显然,她什么都知道了,并且因此想迅速摆脱我们,摆脱我。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把该说的话说完。
我说:“你冷静些,谁也没想跟你要钱,不要以为钱是万能的,我只想让你为林榕真作证,证明那天晚上你们在一起。”
听我这么说,宁静像挨了鞭子,猛地抽动一下,脸上闪出一道煞白的光环,很快,从嗓眼儿里哼出一声冷笑,随后,衣兜里的手突然抽出一个信封。他妈的这年头不怎么就兴起了信封。宁静掏出信封,冲我轻轻一丢,那信封就燕子似的飞到我的手里。燕子从她手里飞走了,她的任务就完成了,迅速抽身往外走,边走边说:“往后不要找我,我们不认识。”
我像一个遭到击打的猛兽,本能地冲向宁静,把她的信封狠狠地甩到上空,当信封里的钱变成无数只燕子飞扬在树林里,我有一种一段时间以来很少有过的快感。
有宁静这个混账的女人让我开眼界,我不想再见任何女人了,什么李华赵华,我一概的不想见了,连曾经爱过的人都能如此阴险毒辣,更何况搭进了丈夫的女人。要是林榕真知道我来求她们,要是林榕真知道她这样对我,他死都不会瞑目,我不会让林榕真死不瞑目。
可是,我哪里知道,在朝气黑牡丹行动的时候,榕芳一直就在我的身后,宁静风似的朝学校门口走去时,她在后边大声哭喊起来:“求你救救哥哥求求你――”。
我更不知道,在我朝宁静行动的时候,黑牡丹已经朝李华行动了。榕芳在电话里说出律师的想法后,黑牡丹立即就开始找人,她先是通过与她和好了的派出所李所长找到汪角区民权派出所,要到了李华电话,之后以歇马山庄饭店老板的名义,以她丈夫朋友的借口,约见了李华。
拿出信封的不是李华而是黑牡丹,榕芳给她在信封里装了两千元。黑牡丹说的十分动情,她说她曾是区长最要好的朋友,办饭店时区长曾经帮过,听说出事一直要来看看,只怕打扰了妹子。她说说起来林榕真也是她的顾客,好好一个人犯了死罪实在想不到。说到这里,李华眼窝湿了,好像很难过,只是不知道为丈夫还是为林榕真。见此情景,黑牡丹赶紧亮出自己的底牌,她说:“妹子,知道你对林榕真很同情,出事后你一直没有报案,你是一个真正善良的女人,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黑牡丹的话显然打动了对方,因为李华当即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要是不喊那一嗓子,兴许这死鬼就不能动手。”
见此情景,黑牡丹有些激动,赶紧跟上:“是的,要是你丈夫不动,他怎么能杀了你丈夫!”
谁知,说到这里,像碰到一根绷得很紧的皮筋,李华突然弹回来,改了口气,说:“根本不是我丈夫先动手,我丈夫骂他臭流氓,他就动了刀子。他们赤身裸体上人家新房子里干那事,我丈夫怎么能不骂他!你说怎么能不骂他!”
那天晚上,在黑牡丹老楼里,听完黑牡丹录在小录音机里的这番对话,我气得恨不能把这个女人千刀万剐。而榕芳推开里屋屋门,趴到床上放声大哭。可是黑牡丹却表现了和没有见到李华之前完全不同的态度。在那之前,听我讲述林榕真的案子,她只是叹气,不曾评论一句,而那个晚上,榕芳不在屋的时候,她眼睛瞅着墙壁,不停地念道:“活该他这个情种!活该!”是这时,我才想起林榕真在狱中说的话,才想起在此之前,我向她隐瞒了宁静,我根本没有把案子的全部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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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清醒地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着这样一个地方,我分外的想念它,就像想念许妹娜,它曾经构成了我进城以来大部分生活,是我身边生活中最现实的部分,可是我却不敢走近它。
在这个城市所有的窗口冲我关闭之后,我也把装修材料市场的大门给自己关闭了。如果说几年来,在我忙乱不确定的生活中有什么是确定的,如果说这城市如此繁多的场所还有哪个是向我打开的,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地方――装修材料市场。不管我飘到哪里,在汪角区还是在中山区,它都牵风筝的那根线一样牵着我,不管我心情多么不好,是苦着脸还是冷着脸,那里的人们都冲我微笑。说心里话,我最初并不喜欢它,它的混乱嘈杂,它的一个又一个狭小的固定的摊位,都让我排斥。可是,就像恨也是爱的开始一样,当它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渐渐深入你,或者说当你以排斥的姿态渐渐接受它,它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内心深处某种温暖所在。在我进城几年的所有体验中,最最深刻的体验就是你得有本事把自己变成顾客,你是谁的顾客,就是谁的上帝,就像那天我一个臭民工站在钻石柜台边,那倩丽的小姐也要冲我微笑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天下所有人都想当有钱人,我只知道,当我再也当不起顾客,就再也不敢去听那吵吵闹闹轰轰隆隆的声音,不敢去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了。也正是因此,我一直推迟去见老虎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