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老虎只是林榕真生意场上的一个关系户,他做木料生意,于是他可以和林榕真合伙把木料的价格做假,他还可以串通市场上的其它商贩做假发票,这也就是前边说过的赚钱的内幕,对付有钱人的方法他们有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吞。他们是真正的老铁,他们动辄就在一起喝个小酒,他们在一起,除了商量应对市场的办法,更多的时候是说说家乡那边的事。我却从不知道,林榕真对他有如此信任,让他为他善后。
看到我来,老虎没有给我一丝微笑,这当然跟我是不是客户无关。他长着一张枯索的长脸,似乎和他枯索的个子很是匹配,他眼白很多,看人时衬托着轱辘辘的眼球,看上去会让人想到愤怒的老虎。他一直没有理我,在忙着跟旁边的客户谈细木工板的质量,但你能看出他此时不理正是为了腾出更长时间理我,这是一种默契。林榕真出事,我和很多人都有了这种默契。当他忙完,脱掉身上的工作服走出摊位,我像那天跟住宁静一样,紧随他走出摊位走出市场。
那天中午,在家装市场门口的一个小店里,我俩坐了好长时间也没提林榕真一个字,仿佛只要不提,那痛心的事情就不会到来,或者会晚一些到来。我象征性地陪老虎举杯,而老虎,一只饥渴的老虎下了山似的,一杯一杯喝酒,喝到半酣的时候,他才说:“你一直不来见我,今天来,我就知道是为什么。”
我沉默着,我想看来林榕真是对的,他了解他们之间的友情到底有多深。
老虎说:“但我不想去看他,我不想见到他。”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
老虎脸迅速泛红,是那种酒精和愤怒参合出来的红,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说:“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声音越说越大,到后来竟有些失控。“他答应过我不找女人的,他为什么要上女人的当?”
我想,他哪里知道,没有女人,就不会有他这么迅速的发展,没有女人,就几乎没有他在槐城的装修事业。
“他口口声声说自个是大山沟里的孩子,要守住本分,这哪是本分,当初我就怀疑这教育局长的公子,你看他那双手,当初我就该看清这一点。”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那天林榕真说的对不起老虎的深层含意。
老虎把酒杯推到一边,两手握成拳头,那样子要是林榕真在身边,他会狠狠给他一拳。没有人让他给一拳,他说话的语气里,就有着呛人的火药味。“你他妈是个教育局长的儿子,就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有钱女人对你再好,她也是有钱女人,人和人是有阶级的,咱打一小就讲阶级斗争,阶级不一样,永远有斗争,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理儿。你以为你进了人家家里,给人家装修,就和人家一样了,怎么可能哪?你一个教育局长的儿子怎么就这么笨!”
听老虎这么说,我也有些愤怒起来,我愤怒,不是冲林榕真,而是冲老虎,第一,他扯远了,感情就是感情,我不认为这里头有阶级斗争,第二,教育局长的儿子不一定就什么都明白,没准,正因为他是教育局长的儿子,才没有你老虎心中的阶级。
还好,当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老虎暂时的平静了,他松开拳头,用两手去抓他那张枯索的脸,他似乎陷入一阵思索之中,眼仁里不时有探寻的光亮在闪烁。许久,他从思索中走出来,枯索的脸上现出一丝迷惑:“不,阶级肯定是有的,也许你说对了,他只是和我老虎不是一个阶级。”
我一时被他的话搞懵了,但我不想为阶级的事扯下去,我说:“兄弟,咱不管什么阶级,现在扯这事都没用,林榕真是末路之人了,你现在跟他赌气,不解决问题也不尽人情。”
不知是“不尽人情”几个字打中了他,还是“末路之人”这句话唤醒了他,他眨巴着通红的眼,痴呆呆地愣一会儿神,而后,突然抱头,失声地痛哭起来。他嘶哑的哭声滚过餐桌冲向墙壁的时候,我感到整个屋子都震颤了。
哭了一气,他停下来,用他那粗糙的手背蹭了蹭眼窝说:“兄弟,我没猜错,他让你告诉我,是要我为他料理后事,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其实是我俩十几岁时的一句玩笑话,他爸爸自己把手冻坏了,一到冬天,就把他看在家里,所以春天一到,他就和我没命地在兴安岭的坡谷里跑,我们从春跑到夏,从夏再跑到秋,兴安岭的坡谷长满了各种桦树,到了秋天,风从岭口吹来,钻进丛林,就像放出去的一支支响箭,我们就在一支支响箭里穿梭。有一年秋天,眼见天就要冷了,再也捞不着出来,他跟我说,老虎,我要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死在家里,你就把我埋在这些树林里。我答应他,之后我们拉勾盟约,到第二年春天,他没死,自然也就不记得约定的事了。当另一个秋天再来,他又说这样的话,我们再拉勾盟约……”
讲到这里,老虎的脸上出现了少年才有的调皮,它像暗夜里突然闪现的来历不明的光,转瞬即逝,随即,一层暗淡的雾笼罩下来,他说:“这是一句玩笑话,可不知为什么,自得知林榕真出事那天起,这句话就鬼使神差地回来了,就觉得要有那一天,林榕真会拣起这个约定。”
眼泪不知不觉就从我的脸上流下来,因为我的耳边响起了那天和林榕真见面时他说过的话,“我不知为什么喜欢野性,最初看上你,提你当副总,也是看上你身上那股野性。”
56
再一次去看林榕真,是在一周以后的又一个日子,这是法院提出的上诉期之内的日子,如果这个时期不上诉,死刑就要按期执行。
林榕真比以前瘦多了,也有了老虎那样一张枯索的脸、枯索的身材了。老虎的枯索是天生的,有饱满的气色旺盛的精力烘托,枯索反而有一种强健的味道,而林榕真的枯索就像一张遭到毛虫蚀噬的树叶,毫无生气可言,眼睛里就像填满了淤泥的湖泊,有一种驱之不去的死寂。从前的他,多么精神多么英俊呵!他天庭饱满,眉骨高耸,他英俊中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即使不是从前的他,就说一周以前的他,也完全不是眼前这个样子,好像把积淤在心里要倾诉的一切倾诉出来,就把他鼓涨在肉体里的气体抽空了,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语之后,那淤泥一样死寂的眼睛突然的活泛起来,仿佛那干涸以久的湖底终于有了水的搅动,而那搅动的水并不来自外界――某种意外的降雨,而是来自湖泊自身,如同深埋在湖泊深处的一个泉眼。它一经活泛起来,就再也不是一个泉眼,而是无数个泉眼,是被无数个泉眼溢漫的一汪生命之水,因为这时,林榕真看定我,深深地看定我,跟我说:“吉宽,唱一唱你自编的那首歌吧,我想听听。”
生命之水溢漫出来,吞没了整个屋子,使我仿佛一只柳叶做成的小船,颤微微摇曳起来。我的歌声则不是船,而是射向树林的响箭,我和林榕真的目光一同在响箭里穿梭,就像他当年在兴安岭的山谷里穿梭。
这使我想起老法布尔《昆虫记》里关于一种昆虫的描述,那昆虫叫鳃角金龟,他说这个虫子要是在某个时刻发出声音,那并不是歌唱,而是一种哀诉,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抗争,在它的世界里,歌声在表达痛苦,而沉默才是表示欢乐。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道旁的地垄里哟,
听原野来风。
这时我才知道,那一天,在林榕真自首那一天,为什么我会梦见这首歌。
实际上,自从监狱里告别林榕真,到另一天在刑场上与林榕真告别,我在心里,一直唱着这首歌。
只是,那一天林榕真的精神比前一次要好,仿佛押送他的囚车是一条浩荡的河,他的目光在水的映照下晶莹明亮,消瘦的脸上像有波光闪烁。他一路上看着我,看着榕芳,看着老虎――老虎在最后时刻还是去了。他微笑着看着我们,有一个时刻,我发现他的嘴在动,他的目光定格在天地之间,好像他已经看见了鸥鸟,看见了马车,看见了河水,听见了回荡在天地之间的原野来风。
林里的鸟儿,
叫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
看浩荡河水;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