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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开业第二天,水红和许妹娜的发廊也开业了,我没有过去帮忙,在刚刚听了黑牡丹那些可怕的故事之后,我不想见到她,因为黑牡丹一定在场。当然也是那些预约装修的活路已经不能再等,我们也要开业了。
一段时间以来,已经有很多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了,他们先是打到饭店前台,再由前台小姐转给我。我曾经的喜悦里,其实也因为有这些电话的铺垫。可是,这些电话,带给我的喜悦,仅仅让我预感未来装修的活路会迎接不暇,我却一直不敢真正面对。家装设计,饰物重要,但饰物只是小小的点缀,更重要的是布局和结构。而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没有半点把握,我总不能把所有人家都挂上稻穗辣椒。也是因此,我以忙饭店装修为由,一直往后推。现在,十几天过去了,我已经不能再推迟了。
好在,没有林榕真,还有榕芳。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城市这座森林已经被秋风翻动出哗啦啦的声响,因为马路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落叶,我和榕芳的开头有一种喜获丰收的假象。榕芳还是一幅小子装束,水洗布包背在肩上,走起路来嗖嗖带风。她见我,递过来一打名片:“呶,没有这个不好接头。”
在此之前,在跟林榕真干的一年多里,我从没亲自联系过客户,客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把钥匙信任地交给你,我根本不知道。也是因此,在往客户指定地点去的路上,我有些心慌。我心慌,一方面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局面,需要跟对方谈一些什么样的话,但重要的是我对拥有一把随便就可打开一家房门的钥匙有些急切。这是一种对立的情绪,希望拥有,又害怕不成,这也正是我不喜欢市场上小商小贩充满心机讨价还价的原因,那种买卖双方将欲望放在刀韧上拉距的大起大落,足够让一个人心跳过速。那一天,我一直是心跳过速,像踩在一条悬空的钢丝上,尤其当客人见到我们并没像想象那样热情的时候。
我们谈的第一个活,是一对准备结婚的青年男女。他们楼梯口初见我们,目光很不友好,尤其女的,接到我们名片,居然连看都不看。打开屋门的时候,女的说她找了好多家公司,可是她妈妈在电视上看到我,非叫她打这个电话。她的意思是,找我们不过是给她妈一个安慰。她的妈妈后来真的来了,一个有些虚胖的女人。她用极其轻飘的语气敷衍说:“看看吧,就这么个房子,能给我装成什么样的风格。”
当时,听对方这么问,我有点紧张,我和榕芳相互看看,在屋子里煞有介事地转着,都五分钟过去了,心里还是没有一点谱,我觉得我的脑门上有汗渗出来了,然而这时,榕芳开口了,榕芳说:“我们公司尊重客户的要求,风格由主人来定,你需要繁琐复杂,你需要简洁明快,我们都能做到。”
女的听到这里,不屑地扫过来一眼:“要是我们知道什么风格好,还要你们干什么?”
此时,当女人用不屑的目光看我们,说话的口气又那么难听,刚才的紧张突然消失,某种说不清的东西使我冷静起来。我冷静地看着榕芳,我的想法是,这种人不跟她罗唆。可是榕芳目光和蔼,依然微笑着看那女的,说:“姊妹,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哪,依我个人的意见,这房子房间小,格局复杂,适合简洁,不易繁琐,适合朴素,不易豪华。”
那女的冷冷地打量着榕芳,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当然要简洁朴素,我们不要豪华,就说怎么个简洁法吧。”
榕芳仍然和蔼地看着那女的,微笑着说:“体现简洁和朴素的重要一环是色调,我有这样两种选择可供参考,一个是明亮偏暖的色调,淡粉色的墙,白色的门窗框,木头本色地板,另一种是雅致偏素静的色调,白色的墙,深棕色的门窗框,深棕色地板。前一种,温馨温暖,是典型家的感觉,后一种庄重大方,能让你去掉燥气,宁静安祥。”
谁知,刚说到这,女的突然打断,嗓子尖尖的说:“什么温新温旧的,这也太复杂了,根本不是简洁。”
榕芳被不客气的截断,却并不恼火,仍然笑着,并接过那女的话说:“姊妹,简洁不意味简单,不意味不讲究,简洁是一种风格。”
榕芳不恼火,我却恼火了,因为这时,那女的说:“简洁就是简单,简洁还不简单不就是复杂?算了算了,趁早算了!”
“算了就算了,怎么你这种口气,谁又不欠谁。”
我拽住榕芳往外走时,那男的没吱声,母亲却急了,母亲一边说:“兄弟别走呵,你是厚道人你别走呵,咱再商量商量。”一边上来拽我。而我根本没容榕芳在屋里停留一秒钟。和榕芳从楼梯口往外走时,我的肺呼哧呼哧的,像大风天打开了两扇窗户。
关于揽活的艰难,我有过种种预想,可从没想过会是如此情形,会低三下四看人家脸子,会像一个送上门的考生接受人家考问。下楼之后,走出那个小区,我把手擎在空中挥了又挥,恨不能有个鞭子朝谁抽过去。
然而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我们不但要看人家脸色,接受人家考问,还要像一个逃犯似的被人家调查。接下来的那一家,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就问我们公司在什么地方,开过多久,有多少固定资产。当我们实实在在告诉他我们刚刚开业,那男人立即下逐客令,说那就等一等再说吧。第三家,倒是一个温良的中年女人,耐心听榕芳把对房子的装修想法说完,可当榕芳报出价格,收全部装修材料的百分之二十,对方十分惊讶,说你们看上去是实在人,这价格怎么一点都不实在。
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每一个要装修的客户,都要找许多公司来比较,就像到市场买菜的比较。我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些摆在地摊上的菜。我们不知道,这些一辈子靠工资吃饭,一辈子住裸露着水泥管道的平民百姓,终于下决心为房子装修,有机会像买菜那样有了选择的权力,他们当然要充分利用。他们记下我的电话,只不过是他们利用权力时的心血来潮,就像每一个权力拥有者的心血来潮。关键在于,他们感情上喜欢实在,理智又在告诉他们这世道没有多少实在的人;而他们自知选不起大公司,把实在当成标准,一到关键时刻,感情又不由自主在起了作用,又觉得有实力的大公司才可靠。
我们坐在路边的大排当,艰难地吃着一天来的第一顿饭。之所以艰难,是说我们沮丧而又疲惫,没有半点食欲。我们沮丧,正来源于我们的疲惫,这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主要还是精神上的。这并不是说,在精神上,我们承受了欲望在刀子上拉踞,眼看着一把钥匙握在主人手中,却没有办法把它拿到手里的失落,而是除此之外,在攻关的办法上,我和榕芳有了小小的分歧。
榕芳认为,没有必要那么自尊,第一个活,再停一停,磨一磨,就有可能谈成。而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价格要得那么高,要是再降低点价格,最后那个活,必成无疑。其实分歧,都来自于我们不同的身世:我一无真才实学,一个迷恋发呆的懒汉面对考官一样的考问,心里发虚当然要分外敏感;我至今居无定所,瓢虫似的到处流浪是我内心里最大的隐痛,要是能拿到一把钥匙,赚不赚钱当然都不重要。而榕芳不同,她聪明,她有着充足的知识贮备,她在装修这层身份之外,曾经有过多重身份,她放弃优越的工作下海经商,至今租住着高档宿舍,因此她希望她的劳动能够换来比原来的工作高多少倍的价值……然而正是这分歧,像电钻一样钻开了我孤独的矿脉,让我看到我和榕芳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我们不是一个档次,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可是在失意时发现和在得意时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关键是那天晚上,吃罢晚饭,我和榕芳并没有就此分手,从大排档出来,她不容分说,就叫来一辆出租车,把我拉到一个地方。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除了舞厅,还有专跳迪斯科的迪厅,我更不知道在榕芳的性格里,还有着这样一个侧面。在那个灯光扑逆迷离音乐震耳欲聋的夜晚,我被榕芳身上释放的不曾熟悉的气息彻底震撼了,她简直就像街头小青年、疯狂的舞者。她打着响指,从第一个曲子上场,曲曲不断。一会儿她是一条颤动腰身的蛇,一会儿她又变成树杈上跳跃的鸟,更多的时候,她是一条四处游动的鱼。蛇也好,鸟也好,鱼也好,都是我热爱的生命,但它们一起扭结到榕芳身上,又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我不能接受。我不但不能接受,那快节奏仿佛抽风一样的动作,那闪来闪去让人眼花了乱的灯光,使我头晕,呕吐的感觉一阵阵往上泛。到后来,我不得不独自离开,来到外面的大街上。
也许,是见我情绪不好,榕芳才想让我放松放松,也许,是她自己情绪不好需要放松,随便带上我,但不管怎样,都让我看到,我们不但不是一个档次,我们之间,还有一道天然的屏障,使我们无法理解彼此的感受,这相当要命,这让我遭遇了可怕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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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从迪厅出来,一连好几天,下班之后我都再也不跟榕芳走了。榕芳是个聪明人,当然也不会逼我,她第二天甚至都没问一下前一个晚上我为什么提前离开。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她越是不问,越是下班就与我分开,越深化我的孤独。在我们又从纸片上划掉一些电话号码之后,我那么盼望能像第一天那样坐在一起说点什么,总结一下失败的原因,比如为什么新联系的客户即信任我们的诚实,又肯定我们的方案,也觉得我们收费合理,一到要签合同,就开始犹豫,就说再等等看。
其实,我也不是不理解榕芳,她之所以不说,都因为她发现我情绪不好,知道是第一天说多了伤害了我,就像她不逼我跟她走,是怕像第一天那样,不但没让我放松反而叫我痛苦一样。可是,理解归理解,孤独并不因为理解而消失,当我一个人早早回到公司八平米的小屋,孤独立即变成身边的空气。无处不在。
为了不让我寄人篱下,为了我们工作的方便,自收拾公司小屋那天,榕芳就把钥匙交给我,让我睡在办公桌上。一天晚上,为了排解孤独,在榕芳离开之后,我去了一趟许妹娜的发廊。
发廊在歇马山庄饭店后身的另一条街上,不远处,就是许妹娜曾经打过工的大菜市。这里外来打工的人员多,繁华得倒有点市中心的味道,大商场大百货到处都是,确是个开发廊的好地方。这一定有李所长的功劳,因为这一代正是他的辖区。
走进李所长的地盘,自然就想起黑牡丹,想起那天晚上水红说的关于她的故事。
发廊里很热闹,长条椅子上坐了一排顾客。进城这么些年,我一直都在大街上理发,从没进过发廊,从没闻过这么浓郁的烧焦了胶皮似的药水味。我进屋时,许妹娜和水红因为一个在给男人洗头,一个在给女人烫头,她俩谁都没发现我,只亲切地喊道“大哥请坐”,我于是就默坐下来。可是刚刚坐下,水红就大叫一声:“是你,吉宽哥!”
显而易见,水红并没被某种痛苦长期纠缠,因为她的气色看上去相当不错,包括许妹娜。要不是牌匾上明晃晃写着“水红发廊”,我真就不敢认识她们了。水红原来就染棕红色头发,打扮得怪里怪气,现在就更怪了,头发不再是棕红的,而是一绺绺金灿灿的黄,从中间向四下散去,就像一树刚刚爆开的礼花。许妹娜倒是没染黄头发,但她的头发不再是直的,也不再是刚结婚时那种大波浪,而是一头闹洋洋的发鬈,脑门上有几根头发松针一样向外扎撒着,喧闹的劲头是一树别样的礼花。都大冬天了,她们只穿一件单薄的露着肚脐的小衫,仿佛开业的喜庆一直燃烧在她们身上。我一个个看着她们,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惊呆的那种,因为许妹娜一再问我:“怎么了,我难道不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