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由于黑牡丹不让他出去,李国平把有关黑牡丹的秘密一遭向我泄漏,真是达到了咬人不露齿的目的。经他这么说,我感到浑身冷嗖嗖的,对黑牡丹的印象一落千丈。对黑牡丹,我不能说有什么好印象,她不愿吃一棵树上的叶子,她拿女儿做交易,她有鸡山角下用身体起家的经历,可是不管怎么做,都是为了生存,在她那真诚的生存态度里,除了拿女儿做交易这件事我不能接受,其它的事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为了利益,为了钱,她居然如此无耻地设计,不惜和让自己入狱的人做交易,这实在有些过分。
我陷入沉默当中,为黑牡丹,也为自己。一直以来,就觉得黑牡丹不是正派、正常的女人,自己却因为需要她的帮助,一而再、再而三的谅解她,一步又一步的走近她。我相信,李国平,二哥三哥四哥,四哥的舅哥,都会有我一样的感觉……可是细想想,她如果是那种正常、正派的女人,我们这些流落城市的人,无家可归的民工,还会得到她无微不致的关心么?
正这么想着,李国平说:“这娘们儿最厉害的一遭,就是想恨她你又恨不起来,她他妈的把我老婆弄给别人了,又给我介绍个更好的,你说我怎么能恨起来。”
我顿时紧张起来,刚进门时的警觉又回来了,我把目光移向苞米穗,谁知,见我往墙上看,李国平也抬起头,也把目光盯到挂在墙上的苞米穗上,盯了一会儿,他说:“她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出去,就因为这小子给她设计了这玩意,她想保护他。她他妈错了!老子就是看到他也不会揍他,他设计这玩意发不了大财!再说,我有了黄花闺女赵小曼,把二手货让给他,我揍他干甚么?哥们儿你说是不是!”
很显然,李国平是装醉,如果他真的醉到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就不会那么清晰地讲那些故事,但我并不捅破,故意点头说:“是,是。”
这时,李国平醉眼惺忪的转过来,吐一口痰,看着我说:“不过这小子他妈的也真走运,他怎么就想起这玩意,这玩意我看着也好,你觉得好不好?呵?”
我继续点头说:“好,当然是好,看了让人想家。”
说起想家,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他的嗓子,李国平顿时不说话了,慢慢扬起下颏,向上方用力抻着脖子,不断地吞咽着,好像那里让他难受。这时,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我想让他润润嗓子,谁知他把这杯酒倒进嗓子里,扑到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他的哭声自然是吵哑的,嘶了布匹似的,当那咝咝的声音划进我的耳膜,一股酸楚的溪流也在我的心里翻涌起来,我说:“李国平你别哭,你是男子汉。”
我从没想到,我和李国平,会以这样的口气说话。
这时,李国平真的醉了,他根本不听我的劝,声音越发宽广起来,仿佛刚才那杯酒润开了嗓子,使某个渠道得以畅通。然而哭着哭着,他的声音又窄下去,又变成咝咝的声音。“我没有家呵,我哪里都没有家了,我原来寻思赚了大钱把爹妈接来,可是还没等到,家就没了,爹妈也没了……”
听到李国平一边哭一边说,我的眼圈不知不觉就热了,为了汪住眼里的泪,我只有将脸转到对面的墙上。
67
仅仅是一瞬之间,我那陶醉在无中生有一个儿子的快乐就再也见不到了。李国平在醉酒时,丝毫没有谴责夺走他妻子孩子毁了他家的那个人,可是那晚之后,我居然不能去看许妹娜,不能去想我的儿子,一看到许妹娜,一想儿子,李国平的哭声就响在耳畔。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很晚客人们才散去。客人们走后,榕芳自己坐车回原来的宿舍去了,许妹娜和水红则留了下来。时间太晚,黑牡丹没让她们回到鸡山的老楼里。因为要开发廊,黑牡丹在发廊里给她们安排了住处,饭店里原来水红的屋子已被取消,大概也是黑牡丹用了小心眼井立夫的钱之后为井立夫做做样子,毕竟,水红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水红和许妹娜留下来,住在黑牡丹房间。饭店客人走后,井立夫把黑牡丹也带走了。是去了宾馆还是去了井立夫自己的家,不得而知。不管他俩的感情是真是假,饭店重新开业,生意有了崭新的气象,他俩应该到大宾馆里浪漫浪漫,昆虫似的交交尾。他们离开时,还真的就像两只蝴蝶似的,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
有一天的喧嚣做铺垫,突然静下来的饭店仿佛进入一个真空,要不是大厅中央扶梯上边的小姐偶尔叽咕几句,耳朵还真有些不适应。我的地铺打在最大那间包间的地板上,一床薄薄的褥子和一床蓝格布单子是饭店开业黑牡丹送我的礼物。昨天,以及昨天以前的两个多月,铺在我身下的还是一床没有单子的旧棉被。我相信,黑牡丹绝不是有意送我礼物,不过是饭店开业,服务小姐到位,给她们准备新的,再给我旧的说不过去。可是当我把新褥子展开,一点点铺下来,突然觉得这新里边好像有什么用意:许妹娜就在店里,黑牡丹是不是让我和她住在一起?
有了这个念头,我便再也不能安宁了。我不安宁,不是李国平的哭声又响在耳畔,在一床簇新的褥子面前,李国平的哭声早就销声匿迹了。我不安宁,是觉得许妹娜和水红在一起,我根本没有前去叫她的勇气。一连好多天,水红都一直缜着脸,冷冰冰的傍若无人,她因为不喜欢井立夫而对所有人都充满仇恨,饭店开业,她呆在她母亲的屋子里根本不出来,她母亲一走,她立即又把许妹娜叫过去。要不是和她在一起,许妹娜一定早就过来找我了。
像重又变成一条找屎吃的狗,在包间门口走来走去,因为怕服务小姐对我这个留在饭店惟一一个男人产生怀疑,我不敢穿过大厅,更不敢开灯。在我想像着黑牡丹和井立夫这两条虫子在宾馆或什么地方交尾的时候,我身体里爬进了无数只虫子。为此我努力回想李国平,回想他夜晚里醉酒后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是他的样子就像窗外时而晃进来的车灯的灯光,刚照进来,立即又消逝。当它们消逝,屋子陷入长长的黑暗,大厅里的每一根柱子都像许妹娜的身影。我依墙站在那,无望地看着一根又一根柱子,想像它们要是许妹娜,我会怎样向她扑过去,我会怎样缠住她,在大厅的地面上翻滚。
然而,我这么痴想着的时候,真就有一个影子从柱子后边闪过来,我浑身一阵发紧,一股血瞬间就顶到大腿根儿。我离开墙壁,企图让对方看出我,我想喊许妹娜我在这,可是还不等我喊,只见又一个人影从柱子后边闪过来,我顿时有些懵了,因为这时,我已经看清了是水红,她们一前一后走到我身边时,什么也没说,直接绕到我身后的屋子里。
在黑牡丹给我的那床崭新的褥子上,我接待了两个女人。她们进门并没去坐一旁的椅子,而是坐到铺好的褥子上。水红刚刚坐到褥子上,就泪眼汪汪的哭了起来。
顶到大腿根的血瞬间就溃散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水红,我想她一定是跟许妹娜说起和井立夫的矛盾,或者,在我和许妹娜同居一室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初恋。
许妹娜看着我,脸上有种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大人似的不安,不久,她说:“吉宽哥,水红知道了林榕真的事,是我告诉她的。”
我冲许妹娜瞪起眼来,林榕真生前向我交待过的,永远不要告诉水红他的死。他不愿意在水红那里破坏他的形象。
见我瞪眼,许妹娜更加不安,解释说:“我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我以为她知道榕芳的哥哥是谁了,就告诉了她。”
原来,水红哭确实是因为想起初恋,只不过起因不是因为我和许妹娜,而是知道了林榕真的死。那天晚上,就像我不期然遇到李国平,因而听到了有关黑牡丹、井立夫、李所长之间的故事,水红在后半夜的突然闯入,使我更进一步的知道了水红,林榕真、黑牡丹之间的故事。
因为水红已经知道林榕真的事,我不得不跟她说起他失手杀人的经过,我当然隐去了宁静,说都因为区长夫人纠缠他,遭到区长误解,可是,当说到区长误解,水红直晃脑袋,似乎根本不同意我的观点,并且一再说:“肯定不是误解,他和人家老婆肯定有瓜连,林榕真就是那样的人。”
水红分明爱着林榕真,却还要说他的坏话;她说他的坏话,对他了如指掌似的,却还要为他的死哭哭泣泣,这真有些奇怪。见她非要当着许妹娜的面把林榕真说成那样的人,我后悔故事编得不圆的同时,不得不继续说:“你不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比他更正派。”
我这么说,水红不再吱声,仿佛即使认定林榕真就是勾引人家老婆的人,她也并不认为他不正派。于是我说:“他不过是不想伤害爱他的人,弄出误解。”
然而我的话刚脱口,只听水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目光转向许妹娜,“这更伤害人,当初,他要是告诉妈妈他不爱她,妈妈也不至于那么疯狂。我恨就恨他不说实话,他不说实话,结果把两个人都伤了。”
仿佛并没想到自己会说出那么隐秘的事情,水红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把目光从许妹娜脸上移回来,移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我和许妹娜谁也没有接话,我想,一无所知的许妹娜,听她说出她的母亲,一定是吓坏了,因为早已困倦的她此时瞪大了眼睛。见如此强调并没起什么好的作用,我又改口说:“水红妹子,要不是你知道了这事儿,有一句话,我永远不想告诉你。”
水红扬起泪眼,看定我,像一片长期孤寂的叶子感受到一丝从远处吹来的风。
我说:“林榕真走前跟我说,你是她的初恋,他当初最爱的人就是你。要不是发现你母亲那样子,他不会离开你。”
微风从远处吹来,卷起的却是漫天的沙尘,满眼的迷雾,因为听了这话,水红像被某种东西击打了似的,立即从我身边的褥子上站起来,眯瞪瞪地看着我。顷刻之后,又用手蒙住脸、眼睛,偎到对面的墙上,把超短裙下的两条大腿笔直地竖在我的面前。
不知是她的超短裙启发了我,还是她的悸动刺激了我,我居然把林榕真让我烂到肚子里的话合盘托出:“他说他小时候被管束得太严格了,他最喜欢你身上那种野性。”
听我这么说,水红笔直的两条腿慢慢瘫软,被风折断的稻秧似的从膝盖处折叠下来,跪到褥子上,之后轻轻委下去,不出声地恸哭起来。
我和许妹娜像两只受到惊吓的鸟,愣头愣脑的相互看着,之后许妹娜去摇晃水红肩膀,劝慰说:“水红姐,别这样,你别这样,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爱,根本不值得。”
许妹娜那么说,仅仅是为了劝她,是无话找话,可是水红却因此而不哭了,又慢慢爬起来,跟许妹娜叫劲似的说:“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好人,都怪妈妈,我恨死了妈妈,我恨死了她。”
水红的样子,使我想起当初在鸡山角下黑牡丹不许许妹娜和我好,许妹娜坚决不同意的情景,我们俩会意地对视了一下,之后许妹娜说:“爱情不分年龄,只要是爱,都是可以原谅的。”
这时,水红像一个泼妇,两只手猛地抄进自己的头发,将它们弄乱,疯子似的大叫道:“爱什么爱,她不是爱,她是嫉妒,她是个骚女人,她玩弄男人太多不相信感情,她看见别人的真感情就受不了,你知道她那时候有多坏吗,你们根本不知道!”
我想我知道,她和林榕真在一起时,她的母亲会突然推门进来。
“她想把我变成鸡!她让人来强奸我!”说出这两句话,水红脸上闪出一道寒光,“有一段时间,林榕真不来,我想他想疯了,天天迷迷瞪瞪的,她就在一天夜里敲我的门,说林榕真来了,我没有开灯就和他拥抱了,可是,可是后来我知道身边的人不是林榕真,已经什么都晚了。”
如果说我给水红带来的是微风,那么水红给我带来的就是涛天巨浪,因为我不由得想起林榕真说的导致他离开水红的原因,原来,就像黑牡丹自己将自己导演入狱一样,是她亲自导演了女儿的悲剧。她导演了让自己入狱,是一个活扣,她可以一点点解开她,解开了,盘活的是她的经济来源;而这,却是一场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虽然水红从我这里听了林榕真爱她的话,暂时的将矛头转到黑牡丹身上,可是因为不知情,她会一直埋怨林榕真没有勇气说出真话,林榕真葬身九泉,要做永远的冤死鬼。
如我所料,到后来,水红还真就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也怪林榕真,要是他告诉妈妈他不爱她,他要是敢于领我走,后来的事根本不能发生。”
我把眼睛转向墙壁,并慢慢地站了起来,因为我不敢去看水红的可怜相,我在屋子里不安地转着,看着墙上由我亲手挂出来的稻穗、辣椒,这时,我觉得它们在我眼里已经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