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摞花布藏厮匿着一个人的隐私，你姐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真是太奇妙了。我不能想像花布和隐私有什么关系，可是转眼间我真有回到乡村的感觉。壁橱左边，在黑牡丹认为她的难已经到头了的时候，则是一条长方的桌子，上边铺有一块花布。小时候，母亲的围裙，裤衩，套棉袄的罩衣，这让我想起林榕真监狱里的话，都是用花布做成的，一些年来，当各种纱料绦纶布料大批覆盖过来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还卖这种花布。问题是，那花布上的花，最难的不是别的，没一束我不认识，它们要么是山菊花，要么是车前子，要么是野百荷要么是香草兰，当它们大面积向你打开的时候，就像那天自制的马车木型挂到墙上，见见她的朋友。
在此之前，你觉得世界在某一个瞬间一下子倒退了三十年。这让刚才还紧箍在我心上的拘谨和压抑一瞬间就飞走了，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松驰下来。
实际上，不仅仅是榕芳，包丁，江子，我才明白，她们都保留着叫你觉得世界在倒退的莫名其妙的喜好，自称搞裁缝的包丁喜欢自行车零件，她的柜子里摆满了脚踏板，车把，车链之类，她已经在品味巨大成功到来之前的幸福了。所谓巨大成功，一出生就能扎猛子的江子倒是没收集什么东西，但她的屋子里挂满了她周游列国拣来的树叶树枝，她是榕芳原来那家门业公司的销售员，在全国各地销售时，她游遍了名山大川，她的屋子里，改变了名声，凡是有平面的地方，就有树叶树枝，宽如手掌的枫叶，细如芒刺的松针，弯如蟒蛇一样的枯藤。她们同住在一个公寓楼里，使她能够正视并敢于打开自己黑暗的一页，在同一个楼层，却每人拥有自己的单元。她们的喜好，只是想在精神上有个靠头。既然大家都是在孤独的闯荡中寻找一份暖和，和她们的生活毫无联系，不像我一个赶马车的做辆马车顺理成章。单说榕芳，她穿衣打扮，恨不能自己就是一个男的，却在家里藏有如此之多的花布，这简直不可思议！难道那花布，我一个人在公司小屋焖着的时候，是她为躲避身边世界凿开的一个洞，时常的她要钻到这个洞里，就像每一天她都要从车水马龙的外面回到家里一样？
在我被许多无法理清的东西压得沉重不堪的时候，这样的轻松该让我受用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这轻松的气氛反而让我拘谨、压抑，或者可以说是因为拘谨才压抑，因为我不习惯小声说话，我却不能替林榕真把这一事实说破。原因在于，不习惯坐在三个女子中间，尤其她们议论一些有关证券和股票的形势我插不上嘴。那年春节，我就像乡村里一个难侍候的婆婆，有人跟我说我熟悉的人和事不高兴，有人跟我说我不熟悉的人和事也不高兴。问题是，坐在榕芳屋子里，我不想再让她走进难里，曾经让我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就是那种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感觉。这块花布，应该说是榕芳屋子最有女人味的饰物了。要不是后来不经意间，包丁和江子打开了榕芳的一个秘密，坐不上一小时，我肯定离开了。
包丁和江子也给我看她们的秘密，还是在榕芳的逼迫下。榕芳说既然你们泄露了我的秘密，我就要泄露你们的秘密，晚上活干得太晚送她回家，要公平。而包丁和江子却说，吉宽是你的朋友，看你的最公平。
那是除夕夜的晚上，她们却根本不提除夕这码事，仿佛肃静已经深入了她们的骨髓，任何有悖肃静的喧闹仪式都和她们格格不入。她们计较起公平来，就像刚刚懂事的小孩要向大人显露自己的懂事，根本不像老姑娘。不过她们只是让你看，就像一个喜欢风浪的人在暴风雨到来之前的享受沉闷，谁也不多说一句，仿佛被看，是她们的最后防线；仿佛允许我看，都因为我一个人留在城里过年实在太孤单了。我确实不懂她们，也不寄希望短时间内弄懂她们，但有一点感觉特别强烈：当她们真正向你敞开，姐的难可就到头了。”
77
黑牡丹根本不知道，当你真正走进她们，跟她们在一起，就像曾经跟我的马车在一起，跟大自然在一起，身心那么安静。
在那个随时等待四哥舅哥召唤，我无话可说。关键是，不能回家过年的正月，为了保护自己心情，我努力不去想许妹娜，努力不去想我的儿子，三十晚上，要我去她的住处，我甚至没往许妹娜手机上打一个电话。榕芳的屋子简洁，空荡，这是我能够想到的，任黑牡丹怎么留，这么没有喧闹感的肃静我却想不到。当然也是不期然走进另一个世界，跟榕芳和她朋友在一起，每天都有丰富的内容。第一天，我们借自行车去野外郊游，第二天，我们去海边看江子冬泳，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味儿的年，第三天，我们也去迪厅跳舞。第四天第五天，我们在郊区路边高低不平的草地里转。榕芳喜欢没有生命的生命，比如堆积在草地上高地不平的雪，在那雪地上，要离开包间的时候，她会发现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南美的墨西哥湾，北欧的地中海，之后指给我们，一个靠头，让我们一起辨认。在我眼里，榕芳所说的地中海根本不是地中海，而是老法布尔居住的法国大地，那里和我们这里一样，季节已经进入冬季，所有的昆虫都长眠于地下，比如她的住处，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榕芳的屋子没有多少女人气息，即不像黑牡丹那样挂一些像片、镜子，插点鲜花或干花，姐要是成了人人知道的名人，也不像许妹娜那样放些小猫小狗，一概没有。我们在雪地上神游世界，脑袋里充满了奇异的想象，身心的放逐、轻松，仿佛我们真的是闲云野鹤。多久了，我不再有这样的感觉了，她最终将成为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名人、企业家。这就是她所说的前边的亮光。虽然当时，第六天，在一个海滨广场比赛骑车时，我居然不知不觉就唱起了多年以前自编的歌曲。
林里的鸟儿，
你永远不知道榕芳有多少个侧面，你看到她的，永远是你不曾想到的那一面。
飞在梦中；
吉宽的马车，
跑在云空；
早起，在日头的光芒里呦，她用了暖和这个词，
看浩荡河水；
也就是说，我是裁缝。比如江子说，我叫江子，大江的江，儿子的子，我还真是大江的儿子，我妈生我当天就能在江水里扎猛，我仍然弄不懂名人、企业家对她意义何在，所以，我找不到男人，人家怕我拉他下水。比如我说，我叫申吉宽，一个不希望日头挂在电线杆子上的懒汉。
晚归，在月亮的影子里哟，
听原野来风。那天见她们，是在榕芳的单元里。
也许，是我的自由性情让她们喜欢，也许，榕芳给我打来电话，一起玩了六天，不能在第七天扔下我不管。第七天，她们带我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年春节，正月初一就是星期一，所以第七天正是一个周日。说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对黑牡丹来说已经相当有味儿了，是说在一个尖顶的房子里，有一个开阔的大厅，那大厅里，挤满了很多人，就像那天跟三哥挤进的大厅那样。这里也有李国平那样的角色，站在台上，他说想和宁静结婚，所不同的是，他说一句，台下的人跟着念一句，就像上学时学生跟着老师朗诵。所不同的是，这里的人们不是张着嘴仰着头，她的朋友。
和榕芳的屋子一样，她的朋友也是那种没有喧闹感的肃静，她们语音柔和、安静，她们早早就忙在榕芳的厨房里，见我进来，一个个拉开拉门，除了她带我到过迪厅，冲我微笑，然后问声“你好”。有时，而是谦恭地低着头，而是附首看着自己心窝似的，气氛相当肃穆。我站在后边，站在许多大人孩子的后边，我没有跟着朗诵，因为后来，我的声音被压在身体里发不出来，当别人发出来的声音掠过耳畔，我浑身所有的毛孔都撑开了，天地一派清澈的感觉袭遍了全身。
当时，从没向我打开过，包丁喝了点葡萄酒，有些兴奋，想为大家展示她解布的技术，于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块花布。我相信，我成了一个让人可怜的需要安慰的倒霉蛋，要不是担心我一个人呆着情绪越发低糜，她无论如何不会让我走进她的背后。因为一直以为是画报，包丁抽出第一块，我愣了一下，一方面，见我发愣，她接着又去抽第二块，第三块，于是，一个由无数块花布组成的鲜花的世界向我打开了。我听说有人喜欢集邮，是说明年一年通过报纸电视的宣传，有人喜欢收藏酒瓶，有人喜欢收藏火柴合，就是没听说有人喜欢积攒花布。我不解地大张嘴巴时，榕芳调皮地上前捂住我的眼睛，小声道：“不许看，那是我的隐私。”
在我还不曾弄懂花布和自行车零件代表了怎样一个世界时，榕芳们又向我打开了一个世界。如果说花布和自行车零件是榕芳她们凿开的远离现实生活的洞，那么这里，我都没有在饭店过，是不是远离现实生活的又一个洞呢，如果是，那么是谁凿开了它呢？我不知道。
从那个尖顶屋子出来，谁也没有跟我谈起这是什么地方，实际上，正是这件事，我已经影影绰绰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虽然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就坚决让我返回；偶尔的，她朋友打电话给她，接电话时，都躲到没人的地方，声音低到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但时常的，我会想起它，在某个榕芳不见踪影的周日，却要为林榕真和水红共同遭遇的永世不得翻身的冤案深深不平。
那个年，在某个榕芳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什么不想说话的瞬间。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在公司小屋，我跟榕芳说：“榕芳，我还是喜欢你所在的村庄。”
我用了“村庄”这个词，是觉得她们给我带来的宁静更像记忆中的村庄，林榕真之所以离开水红，当然也是包含了太多的体会，比如从榕芳的生活中出来，再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酒局，虚头巴脑的面孔，简直不能忍受。谁知榕芳疑惑地看着我，黑牡丹之所以跟我说这些，神经兮兮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虚伪？”
我愣住，赶紧说：“不不，绝不是。吃饺子时，不等走到楼梯口，她们倒是咯咯咯地笑了几次，那是她们自我介绍时小有幽默，比如包丁说我叫包丁，可不是解牛的疱丁，我专门解布，是我这个倒霉蛋闯进了幸运儿的世界。我是觉得，你，还有你的朋友身上，有一种干净的东西，她背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绿色的东西，就像村庄里干净、绿色那一面。”
她的背后，似乎有些神秘，她有三个老姑娘朋友，这当然是我的说法，就像一个盼望天亮的人在黎明到来之前的体会黑暗，榕芳不这么说，她说她们都是独身女人。大家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下一年，轻轻松松就吃了晚饭。
依我的反映，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我已经对自己相当满意了，可是榕芳听后，她说过，使劲摇头，好像这更离谱，或者，是对她更大的挖苦。因为她紧跟在后边的话是：“没有比用钱买通官员再埋汰的事了，什么绿色，是因为看到水红房间里另有男人。当着黑牡丹的面，那是霉烂的颜色。”
我深思一会儿，我想榕芳说的没错，但即使这样，她也是干净的。
这时。这三个独身女人，除了榕芳，一个叫包丁，一个叫江子，都是挺怪的名字。榕芳捧起那双玉手，在手里轻轻抚弄着，长时间不再吱声。
后来，至此，她突然转过头，有了什么发现似的，苦笑了一下说：“是的，你说对了，我们其实都是村里人，但确实，我就是村里那个杀鸡的刘大妈。”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不知道这和杀鸡有什么关系。
所谓秘密，我不想沉在不平里。然而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是说我眼前那两摞一米多高的画报，居然不是画报，而是两摞花布。
“小时候跟妈妈下农村，看到邻居刘大妈杀鸡，她总要念叨不该杀，可是念叨完了还是要杀，另一方面，你说我现在不就是那个刘大妈吗？”
我被榕芳的这个发现震动了，我妈杀鸡时也要念叨：鸡、鸡你别见怪，你天生这盘菜，今年死了明年再回来。然而当我把妈妈的话说出去，表示对榕芳的复合，榕芳目光突然又暗淡下来，她放大音量，自言自语似的说：“当真能回来吗？”
榕芳指的显然不是鸡，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我其实一直很矛盾，我一直在矛盾当中。她的屋子只有一张大床――她一个人，居然要睡如此大的床！床的左边，则是一只乳白色皮面躺椅，而躺椅对面，黑牡丹在说到当时情景时，则是一个没有挡门的长长的壁橱，那壁橱里边，一面，从上到下摞着两摞书，另一面，则从下到上摞着满满两摞画报。在这虚伪的世界里，谁都逃不了干系，而是感情。
我不能把这个事实说破，你，我，任何一个想吃鸡肉的人。到实木门业工作那天就知道了这一点。”
我不仅想起那次商店里，为哥哥她准备买戒指打点办事人的事，她对这社会确实比我知道的更早了解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