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吉宽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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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三维度 (3)

也许,在亲历了许妹娜因为被城市吸引,违背身体和情感的需要,非要飞蛾扑火嫁到城里,而她的父母即使豁出女儿也决不改悔时,那年大年初一,在一盏灯的屁股上,看到黑牡丹因为想家而不得不守护父亲送给的大茧时,在我刚进城因为无路可走变成垃圾,又眼看着铁哥们因为城市女人的傲慢而失手杀人,不得不年纪轻轻就命送黄泉时,这种憎恨的种子就潜入地下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也许,在老虎向我讲述他和林榕真刚进城睡火车站,早上去居民区的自来水管洗脸遭到毒打,在我经历眼看着巨大的馅饼因为一句平起平坐的话转眼间失去,不得不狗一样去看四哥舅哥的脸色,在无柰闯入黑牡丹饭店,听她讲了她为了攻关而失去了女儿水红对她的感情时,这种仇恨就已经发芽了,只不过在蓄谋等待某种钻出地面的时机而已。实际上,正是宁静的回来,宁静导演的我与汪小薇的相见,揭开了覆盖在心头的泥土。这泥土之所以那么容易就被揭开,是因为她们居高临下的样子,再一次让我感受了某种剧烈的伤痛,那伤痛告诉我,城市世界压根就不属于我们……

或许,不排除还有这样的原因,比如现在,我终于成了一个钻到橡栗壳底部的橡树虫了,我看到了橡栗壳里边的风景了,那风景美不美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真正钻探到橡栗壳低下,一笔大钱正在我的手下运作,离回家的日子没有多久了,我因此而终于有了憎恨的勇气,有了憎恨的资格,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反正,在那样的日子里,因为憎恨,除了装修工地,我看哪哪都不顺眼,城市的空气是混浊的,很少能看到晴朗的天,城市的马路是混乱的,很少有清洁的时候,城市的高楼就像宁静和汪小薇的眼睛,高傲又冷漠,很少露出和蔼的笑。于是,质疑也就在混浊和冷漠的空气里扶摇直上了。

最初,我只质疑为什么要有城市,城市为什么要吸引我们,成为我们追逐的彼岸?为什么我,林榕真,许妹娜,二哥三哥四哥,还有黑牡丹,李国平,老虎,还有更多更多我不知道姓名的人,都要来到这里?我们确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比如我为了许妹娜,许妹娜、李国平为了他们的父母,林榕真为一双手,我的二哥为了不再恐惧饥饿,三哥为了离开不是家乡的海边,四哥为了懦弱的性格受到保护,可是,难道除了城市,我们就不再有可去的地方?问题是,城市压根就不是我们的彼岸呵!我们来到这里,我们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或者说,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应运而生,比如我终于追到了许妹娜,我却又要不时地怀疑她,她却要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跟我治气,让我无法准确地把握她。我们其实刚刚从此岸来到彼岸,就发现彼岸又变成了此岸,就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彼岸?关键是,要是我们知道根本不存在彼岸,我们为什么不能一直安然地停留在此岸,像黑牡丹的父亲老程头那样……

后来,我的质疑随着漫长的黑夜在一点点延伸,比如我想,是不是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彼岸呢,或者说彼岸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地方,而只是一个、一个类似梦那样的东西呢?它是不是隐在现实的远方,生活的深处,就像梦隐在睡眠的深处,你一旦醒来,它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呢?比如吉成大哥,他倒没有进城,可是他不也不能终止的向前追赶着么?比如老程头,他倒没有离开乡村,可是他对蚕作茧茧生蛾不也是一年又一年的盼望着么?如果是,那么,是不是不管是城市人还是乡下人,都有自己永远追不到的彼岸呢,比如那些将一片又一片高楼夷为平地,最后使它们变成一个又一个工地的城市的决策者们,还有那些因为总有新的大楼盖起,不得不被追得搬来搬去的城市居民们,以及那些在一幢又一幢大楼里工作着的人们……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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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是怎样被搅进一堆混乱的问题里呵,我真的就像一只钻探橡栗壳的橡树虫,我在问题的中间地带一个又一个钻探,眼看着把一个橡栗钻成空壳,爬出来,又钻到另一个橡栗里,至使我一天天蓬头垢面,白天干完活,到了晚上,不洗头不洗脸,痴呆呆一坐就是大半夜。

然而,有一天,一个人的突然找来,让我明确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我的知青大嫂。

自从歇马山庄饭店开业,大嫂一直在那里上班,因为她年龄太大,不适合在前台服务,黑牡丹让她在后厨洗菜,可是她干活老走神,不是把洗好的菜放到没洗的菜里,就是把没洗的菜当成洗好的菜送到墩上,在急着上菜时,常常把后厨弄得手忙脚乱。黑牡丹跟我说过,要不是看着老知青的面子,要不是大嫂当年下乡在歇马山庄,举手投足吸引过她的目光,让她看电影都愿意靠大嫂近点,早就炒了大嫂,我不知道是否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大嫂常常走神,反正,在少年宫楼上窗口看见大嫂,我的第一反应是黑牡丹把她炒了,她来找我向黑牡丹求情。

然而,当我来到下楼,跟大嫂见面,听大嫂支支吾吾说出要说的话,我彻底傻了。

大嫂找我,确实是要我向黑牡丹求情,但求情的目的,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房子的动迁。大嫂说:“吉宽,我住那地方正闹动迁,建国际商城,能不能求求黑牡丹,她认识人多,叫她托人往上边说说,我们在这都住五十多年了,我爸爸听说让他搬走,心脏病都犯了,爸爸曾经是造船厂党委书记。”

毫无疑问,大嫂是在饭店里亲眼目睹了黑牡丹的神通广大,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大嫂多年的工人说下岗就下岗了,她应该知道,黑牡丹认识人再多,也帮不了这种事,这等于让历史车轮倒转。尽管我不清楚到底是谁让大嫂下岗,为什么就必须下岗,但我觉得这和房子动迁属一种性质,你官再大,就是通了天,也不能让历史车轮倒转。

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嫂这样的老城市居民,成天住在鸟笼一样的格子楼里,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下岗,失业,盖楼,动迁,但他们压根就想不到,有一天会波及到自己,住了多年的房子会被强行推倒,他们市中心老住户的骄傲会被打跨,因为当我告诉大嫂这样的事谁也帮不了,大嫂突然就哭了,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这可怎么办,这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帮不了大嫂,可是大嫂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不离开,我让她进屋,她又坚决不进,最后,就在少年宫对面的台阶上,大嫂向我倒了她的一肚子苦水。

大嫂说,要不是她像了她爸爸,一辈子相信党,当初就不会下乡,母亲早早过世,她是可以留下的。要不是她一心听党的话,以为所有知青都要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她不会十八岁就嫁给大哥,那时生怕多才多艺的大哥被别的知青抢去。谁知没几天所有的知青都回了城,回城也不要紧,要不是以为大哥这样的人会得到安排,她也不会带上大哥,大哥当初坚决反对跟她进城,那时大多和农民结婚的知青都办了离婚。进了城也不要紧,要是她的爸爸不一心为公廉政无私,动用一下权力,大哥很容易就会变成工人,他当上工人,有钱把孩子送托儿所,大哥和她就不会为孩子吵架,他们也不会离婚。她太积极上进,大哥太不上进,她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少,离婚是迟早的事。

可要不是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即使离婚,大哥也不至于因为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而剥夺她的抚养权。那时,她根本就不知道孩子有多重要,判给大哥她想都没想。那时,她也不知道有一天,一心认为什么都不比工作重要的她会失去工作,会下岗。宣布下岗那天,她觉得整个人都跨了,没有一点主心骨了,就像被孙悟空金骨棒打重的妖精,只剩下一股烟儿了。大半辈子依靠的东西原来是个虚的,她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就是那一夜,她发现,这世界上除了儿子和房子是实的,什么都是虚的,可是她却从没好好带过儿子。下岗回家,她天天想儿子,天天为疯了一样工作的过去后悔。为了平复自己的悔恨,她惟一的指望是把市中心的房子留给儿子,不管儿子走到哪里,也算他是城市人,在市中心有个家,不管她有没有好好带过儿子,也算对儿子有个交待,可是……

大嫂说,她的房子留不住,不管怎么心疼,都能过去,她爸爸的房子留不住,爸爸过不去。弟弟高中毕业时分配在海港当装卸工,他一小体弱多病,没有力气,哀求爸爸帮他调工作,爸爸一句话就把他撞到南墙,“我不能当共产党的蛀虫”’。弟弟老实听话,装卸工一当就是十几年,十几年没娶上媳妇,直到小小年纪累成腰肌劳损病休在家。她爸爸不当蛀虫,总有人当蛀虫,退休之后,他才发现一个个干部子弟都有了好工作,可是一切都晚了。弟弟干不了工作,只有把一楼的房子打开,开个食杂店,因为是市中心,每月的收入还可以维持生活,可是听说要动迁,老实巴交的弟弟再也忍不住了,天天冲爸爸呜哇乱叫,你给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得到什么了,你大公无私一辈子得到什么了,人家当领导的都给儿女弄好几处房子,你连一处房子都保不住!爸爸不相信,说我就不信我住了五十年的房子说推倒就推倒了,我就不信给共产党干了这么些年到头来把房基都掘了,我就不信!可有一天搞动迁的人真的进了楼,老爷子一下子懵了,心脏病突发。

作为曾经的大嫂,她跟我们家有着血脉的瓜连,可是关于她的一切,大哥从没回家讲过。我就想不到,一个地地道道的城市人,一个有着造船厂党委书记父亲的城里人,最终会弄到这步田地,会求到我一个民工头上,会求到黑牡丹这样一个外来女人头上。我尤其想不到,在我们这些民工大张旗鼓在城里垒墙砸墙盖楼装修的时候,在黑牡丹这样一些人为改变自己身份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的时候,她的父亲,她的一辈子信任党服从党的父亲,会固守他的身份,会坚信没有人敢把他住了五十年的房子推倒。当时,听大嫂说这些,我真的有些同情,同情大嫂的命运,同情她的父亲和弟弟的命运,然而后来,大嫂又自言自语似地说:“老天就是不叫你知足,这辈子一程程往前赶着,就是赶不到地方,刚觉得到了一个地方,眨眼工夫那地方又没了。赶不到地方,只剩下市中心的房子,我们也算知足了,可是老天就是不叫你知足,老天就是叫你往前赶着,就是叫你紧赶慢赶怎么也赶不到地方。”听大嫂说出这番话,我突然愣住,仿佛有一道电光从眼前划过,把泪流满面的大嫂划得七零八碎的同时,让我真实地看到,即使是城里人,也和我们一样,都是推粪球的屎克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