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大成轻轻喘出一口气,只好打开竹筒,将水酒倒进碗里,端起来喝了。付大成已经很久没有喝到江月芳酿的水酒了,这时突然喝下去,立刻感到身上轰地一热,接着,似乎全身的筋骨都松展开了。江月芳又为他倒上一碗。付大成又端起来喝了。付大成就这样接连喝了几碗水酒,渐渐地就感觉有些轻飘飘起来。这时,他只觉江月芳的一只手像一片树叶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只手很轻,很柔,如同一阵风在皮肤上拂过。然后,这只手只轻轻一扳,付大成就慢慢地仰身躺到竹席上了。付大成感觉自己的衣服被解开了,接着,另一个光滑冰凉的身体就朝自己压上来。他闭着眼,轻轻哦了一声,两只手就搂住这个身体,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听到江月芳在自己的耳边呼吸着,喷出的气息吹得他耳廓痒痒的。
他说,我……刚又杀了猪,你不怕身上的气味么?
江月芳没说话,只是用身体一下一下地回答着。
付大成又说,现在……你可以说了,究竟……什么事?
江月芳突然在付大成的身上停下来。接着,付大成就感觉到,有几滴冰凉的东西落到自己的身上。付大成激灵一下,立刻从竹席上坐起来。
他明白了,江月芳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说,这件事……我原打算先不对你说的。
江月芳说,这样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对我说呢?
付大成说,我想……等把事情办好,再告诉你。
江月芳立刻睁大眼说,你……已经想好要帮我?
付大成点点头说,在这种时候,我当然要帮你。
付大成这样说着,突然又愣了一下。他朝江月芳的身上看了看,问,你对我这样,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江月芳没有说话,又埋下头去抽泣起来。付大成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江月芳这样抽泣了一阵,才慢慢抬起头说,我只有……春良这一个儿子……
付大成又用力看一看江月芳,就起身下阁楼去了。
07
付大成想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就又来到村里的祠堂。
汤营长将准备押去城里的人都关在祠堂里。付大成知道,这时在祠堂门口站岗的应该是田在兴。田在兴和刘长庚是同乡,而付大成与刘长庚的关系很好,因此,田在兴平时跟付大成的关系也就比别人更近一些。在这个傍晚,付大成来到祠堂门口,果然看到田在兴正抱着大枪坐在门前的石杵上,于是走过来压低声音对他说,我想……进去一下。田在兴看看周围没人,轻声对付大成说,这里关的都是要犯,你可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付大成点点头说,这我知道。
田在兴问,你又要去看那个打伤腿的人?
付大成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田在兴哼一声说,在路上,我看到你塞给他饭团了。
付大成连忙说,这话可不敢乱说的。
田在兴没再说话,只是朝付大成歪了一下头。
付大成又朝周围看了看,就赶紧进祠堂去了。
汤营长审问春良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所以,春良被单独关在享堂旁边的一间小屋里。付大成过来敲了一下门。春良的脸就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付大成朝四周看了看,掏出一把红薯干塞进门洞,又递进一支装水的竹筒,然后轻声说,我刚才去你家了。
春良连忙问,我妈……怎样?
付大成说挺好,你放心吧。
春良又问,她……知道了?
付大成嗯一声,说知道了。然后想了一下,又说,你现在不要说自己是红军游击队,也不要说自己是普通百姓,不管汤营长怎样问,只是什么话都不要讲。
春良问,为什么?
付大成说,你如果承认自己是红军游击队,担心会暴露队伍的行踪,可要说自己是普通百姓,就立刻会被处决,你什么都不说,汤营长就拿你没办法。
春良问,今天下午,审问的那些老百姓呢?
付大成沉一下说,都已经押上山去处决了。
春良就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这时前面享堂的院子传来一阵脚步声。付大成连忙又向春良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记住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然后就匆匆朝前面走去。走过享堂的大门时,迎面碰到汤营长的卫兵。汤营长的卫兵看看付大成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付大成支吾了一下说,来找……汤营长。
汤营长的卫兵说,汤营长在旁边的跨院。
付大成应一声,就赶紧从享堂里出来了。
付大成来到街上,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先让自己镇定了一下,然后就朝跨院这边走过来。他已在心里想好了,现在如果想保住春良的命,至少不要让他立刻被处决,就必须让汤营长知道,春良并不是一个普通百姓。但是,如果直接告诉汤营长春良是游击队也就等于出卖了他,那样他虽然不会立刻被处决,后面反而更加危险。付大成曾亲眼见过汤营长的手下人是如何处置红军和游击队的,他们杀人的方式想一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所以,付大成经过一番考虑,就决定对汤营长说得模棱两可一些。
他这样想好之后,就朝旁边的跨院走来。
汤营长正坐在跨院里的一棵樟树底下,面前的桌上摆着付大成下午刚刚收拾出来的猪下水,此时正散发出一股卤煮的香味。旁边还有一壶水酒。汤营长一边吃着一根猪肠子,一边喝着碗里的水酒,手上和嘴上都是油汪汪的。付大成走过来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汤营长放下酒碗一回头,发现了付大成,看看他问有什么事。
付大成说,我来……是想向您报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汤营长听了立刻将手里的猪肠子扔到桌上,说,说吧。
付大成说,有件事,我还一直没有来得及向营长报告。
汤营长皱皱眉不耐烦地说,你快说吧,究竟什么事?
付大成似乎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就是那个……打伤腿的年轻人。
哦——?汤营长立刻站起身,朝付大成走过来,这年轻人怎么回事?
付大成说,他……确实不是普通百姓。
汤营长问,是什么?红军……游击队?
付大成摇摇头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
付大成说了两个是,一时也想不出究竟应该说春良是什么。
他又想了一下,说,这样说吧,当初我来这一带杀猪,曾有一次碰到这个年轻人,他把我带进一个大院子,连着杀了两口猪,可后来一直没给钱。
汤营长立刻问,是给他自己家杀的猪?
付大成很肯定地说,不是,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出出进进都是人。
汤营长顿时来了兴趣,问,这么说……他是个苏干?
付大成连忙说,也不是,他不像是那个院子里的人。
汤营长不耐烦了,皱起眉问,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付大成说,要我看,他是帮苏区政府做事的人。
汤营长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对,如果他帮苏区政府做事,就肯定是一个苏干。这样说着又哼一声,我早就看出他不像个普通百姓么!好,太好了!一个苏干能值六块大洋呢!
汤营长这样说着,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下去。
08
付大成从跨院里出来时,感到自己通身是汗。
付大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一件大错特错的事,这件事错得几乎要将春良的性命送掉了。春良确实曾让付大成去给乡苏维埃政府杀过两头猪,而且也确实没有给钱。那一次是中秋节,乡苏政府准备杀两头猪给区苏政府送去,然后再由区苏政府统一送到部队去慰劳红军。但当时春良对付大成说,手头一时没钱,暂时先记在账上。付大成听了还有些不太高兴,说自己杀猪从不赊账。春良却说,苏维埃政府是不会赖账的,再说付大成经常来这一带杀猪,下次再给也是一样。现在付大成不知怎么竟将这件事想起来。付大成原以为自己很聪明,他不说春良是红军或游击队,也不说他是苏干,只含混地说他曾帮乡苏政府做过事。他认为这样说了春良的身份就会模糊起来,汤营长就会既不认为他是普通百姓,也不认为他是乡苏干部。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汤营长一听他这样说,竟立刻就认定春良是一个苏干。付大成当然知道,如果春良被认定是苏干就会更加危险,因为苏干还不像红军和游击队,没有任何审问价值,所以只要抓到送上去立刻就会被杀掉。
付大成站在街上,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攥出汗来。
付大成慢慢走出村外,来到溪边。付大成这些年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每遇到一件不知该怎样办的事情,就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他要先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准确地权衡利弊,也才能想清楚应该如何去做。但是,付大成在溪边坐了一阵,却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春良被关在祠堂里,卫兵看管得很严,而且他的腿上还有伤,所以,要想帮他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他不逃走,就只能等死。
付大成想到这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付大成忽听对面的竹林里有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江月芳从竹林里探出头,正在朝自己招手。他连忙起身朝竹林那边走过去。这是一片新长出的竹林,枝叶很茂密。付大成跟随江月芳来到竹林深处一块巨石的后面,江月芳急切地问,见到春良没有,他现在怎样。
付大成迟疑了一下才说,见是见到了,他……腿上受了伤。
江月芳一听连忙急切地问,伤得怎样,重不重。
付大成说,重倒不重,只是……走路有些困难。
江月芳就不再说话了,低下头不停地流起泪来。
付大成看着流泪的江月芳,心里像被两只手狠狠地拧来拧去。他很心疼面前的这个女人,他不想让她这样伤心。他想说一句安慰她的话,但想了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打算将刚才的事告诉江月芳,然后和她一起商量一下,看后面的事情该怎样办。但这时他却改变了主意,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江月芳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一定会更加不知所措,这样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除去流泪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在江月芳的肩上抚了一下。
他说,你……只管放心吧,这件事……有我呢。
江月芳立刻了停止哭泣,抬起头,看着付大成。
付大成点点头,又说,我会想办法的。
江月芳问,你有……什么办法?
付大成慢慢蹲下来,很认真地想了一阵,然后对江月芳说,我现在说的话你听清楚,在溪边那块黑石头的底下藏着一串猪肠子,那是我中午杀猪时特意留下的,你现在把它拿回去煮一煮,另外在阁楼里还有半竹筒水酒,也把它准备好,我一会儿要用。
江月芳听了有些奇怪,问,你……要这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