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高长山——男,23岁,红军干部,因参与经济犯罪,在钨矿的矿区劳动改造。
谢根生——男,17岁,红军战士,因参与经济犯罪,和高长山一起劳动改造。
钟子庠——男,40岁,苏区根据地学校教师,中央红军转移后,转入地下仍坚持斗争。
付大成——男,31岁,早年是杀猪匠,后被抓壮丁,胁迫参加靖卫团。
刘长庚——男,28岁,梅河边上竹村人,农民,后与付一起被迫参加靖卫团。
田在兴——男,27岁,刘长庚同乡,原在梅河上做船工,后被迫参加靖卫团。
春良——男,19岁,石坡村的青年农民,曾参加担架队,后成为游击队员。
一 矿徒
“高长山”和“谢根生”是两个红军战士,由于某些原因都曾犯有经济方面的罪错。在我的红色笔记本上,关于这两个人物的记载和一个钨矿连在一起。钨是一种极难熔化的特殊金属,硬度高,延性强,在常温下不受空气侵蚀,甚至不会与盐酸和硫酸发生作用,因此具有极高的稳定性,在工业尤其是军事上有着广泛用途。
我的红色笔记本上,关于这片钨矿是这样记载的,它位于江西省东南端,与闽西毗邻。三十年代初,钨砂生产在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的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据有关史料记载,这条矿脉是上世纪初被偶然发现。1921年开山。当时主要由当地山民露天采挖。1930年冬,红军的一个团进驻矿区,责成附近三区七乡苏维埃政府开始有组织地进行采掘。1931年春改由红军开采,并正式成立公营钨矿公司。当时面对战争和国民党疯狂的经济封锁,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发出号召:“立即开展经济战线上的运动,进行各项必要和可能的经济建设事业……恢复钨砂、木头、樟脑……等特产过去的产量,并把它们大批地输出到白区去。”
从此,这片矿区便越发地发展壮大起来。
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当年来到中央苏区,经过深入采访,也在他著名的著作《西行漫记》中不无感叹地这样写道:“……他们(指当时的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所经营的钨矿,是中国最丰富的,每年几乎可以生产一百万磅这种珍贵的矿物……”“1933年,苏区的对外出口贸易额超过1200万元……他们冲破国民党的封锁,大获其利。”应该说,这段文字虽然简单,却非常准确。当时的钨砂生产,无论是其自身的使用价值还是所带来的经济价值都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尤其为保障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对抗国民党的经济封锁,缓解物资紧缺,支援革命战争,都起到了极为显著而且不可替代的作用。
1934年9月,国民党军队开始第五次“围剿”对中央苏区大举进犯,矿业被迫停办。1934年10月,中央主力红军在战略转移前准备撤出这片矿区。国民党军队广东陈济裳部觊觎已久,立刻决定趁机进入矿山。而就在此时,曾经犯有罪错的红军战士“高长山”和“谢根旺”也还在这片矿区。
关于“高长山”和“谢根旺”这两个人物原型的详细资料,笔记本上记录的不很详细,因此他们的具体身世已无从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个虽然曾犯有经济方面的罪错但仍对革命怀有强烈责任感和献身精神的红军战士,最后为这片矿山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1、黑夜
巷道里没有黑夜,或者说永远是黑夜。
微弱的灯光若明若暗,将坚硬的岩壁映得水津津的,一切都在昏暗中闪着亮色。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天了,六天?七天?还是……八天?起初还有时间概念,赖八有一块包金壳的“昌牌”怀表,是他藏在身上一起带进来的,凭着他的这块怀表,我们还能估算出时间,时针转一圈,是一天,或一夜,转两圈就是一天一夜或一夜一天。但是,时针转过六圈之后,由于赖八忘记上弦,怀表停了,这一下我们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来巷道里背矿石的人已经很久不见了,可是我们不能出去。巷道里有严格的规定,在我们头顶的地方悬挂着一只铁铃,铁铃上的绳索一直通向巷道外面,只有当这只铁铃响起来,我们才被允许出去。一般都是背矿石的人不再进来了,过一阵,头顶上的铁铃就会响起来,这说明一天的工作完成了,我们可以走出巷道回山坡上的工棚睡觉去了。但是,背矿石的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来。我根据自己饥饿的周期判断,应该有几天了,头顶上的铁铃却一直没有再响。我们似乎被外面的人遗忘了。谢根生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
他问,你估计……几天了?
我朝他看一眼,没有说话。
我已在心里计算过,赖八的怀表还没停时,是三天没有消息,他的怀表停摆之后应该又有四到五天,这样算起来就至少已有七八天了。但我没把这个计算结果告诉谢根生。我知道,谢根生胆小,如果告诉了他实话,他一定会沉不住气。其实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感觉不对劲了。那天正在巷道里挖矿石,突然有人送来一只箩筐,里边有红薯干和南瓜干,还有几竹筒米饭。我们平时都是去外面的饭棚,从没在巷道里吃过饭。当谢根生发现了箩筐里装着米饭的竹筒,立刻兴奋地叫起来。我走过来看了,却越发感到不正常。我们自从来矿上一直是吃红薯干,在南瓜饭里有些米就已经很难得,还从没有吃到过这种大米饭。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将这只箩筐送来巷道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让我们再出去。看一看这箩筐里的食物,应该够我们几个人吃上一阵子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矿上……真要发生什么重大变故?接下来几天我的猜测果然应验了,这只箩筐送进来以后,外面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时,我借着角落里昏暗的光线,看到谢根生有眼泪流下来。
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毕竟心浅,搁不住事。
他哽咽着问我,你刚才……听到了吗?
我当然听到了,是一声很沉闷的巨响,震得巷道里的石块都掉落下来。这声音显然来自巷道外面,而且并不很远。我在心里数着,这样的响声已经是第三次了。
谢根生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
我看看他说,有什么不对劲。
谢根生说,外面的人,好像把我们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一句,沉吟了一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赖八和温富走过来,把脚下的铁锤和钢钎趟得当啷一声。我们在巷道里原本都是打单锤的。所谓打单锤,也就是每人拿一把小锤,一根一尺长的铁钎,独自在岩壁上一下一下地凿打。但这样凿打很费力,成效也很低。后来矿上就改变了方法,去镇子里的铁匠铺打来十二斤重的大铁锤,由一个人掌钎,另一个人抡锤,这一来效率就大大提高了。赖八和温富一直是一对钎锤。赖八自然不肯抡锤,只将大锤扔给温富。温富虽然不情愿,但惧怕赖八那双凶狠的吊眼,也就只好屈从。可是温富毕竟已经快五十岁,过去在家里又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抡得动这样的大锤,有几次险些砸到赖八的头上。于是赖八没办法,也就只好和温富轮流打锤。这时赖八又朝地上的大锤用力蹬了一脚,哼一声说,还打个屁锤,娘的不干了!
温富也阴沉着脸说,是啊,也不知外面是咋回事,还有啥子干的么。
赖八又兀自骂了一声,说,我得出去看看!
我立刻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挡住赖八的去路说,不行,你不能出去。
赖八斜起吊眼看看我,冷笑一声说,怎么,你还把自己当成红军啊?
我说,矿上有规定,没得到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擅自到巷道外面去。
温富嘟囔着说,再不出去看看,说不定会出啥事呢!
赖八说是啊,兴许在这巷子口放一炮,就把咱都闷在这里了呢!
他一边说着就推开我,径自朝巷道口的方向走去。温富也立刻跟上去。我和谢根生对视一下,只好也跟过来。巷道很深,在黑暗中摸索着转过几个弯,又走了一阵,就感到空气渐渐清新起来,可以闻到一丝从洞外飘进的青草气息。赖八在前面放慢了脚步。我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巷子口。外面果然是黑夜,所以走到巷子口了还没有查觉。再仔细听,还有细微的沙沙雨声,巷道外面又在下雨。赖八走到巷子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试着伸出头去。外面立刻响起哗拉一声,可以听出是拉枪拴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喝斥:回去!赖八连忙把头缩回来。我的心里立刻一沉,巷道口已经有人把守,这是过去从没有过的。而且,我听出刚才这声音很陌生,似乎是湘西口音,我凭着以往的经验判断,这个部队很可能是刚调过来的。看来,矿上真的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我想到这里就把头伸出去,说,同志,我过去在二区苏维埃政府工作,你们这是……回去!外面又是一声喝斥,把我的话打断了。我只好也缩回头来。这时我才发现,赖八正在黑暗里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浅笑,他眯起一只吊眼对我和谢根生说,你们两个不都是红军吗,那跟他们就应该是自己人啊,你们怎么不出去呢?
我没再说话,转身朝巷道深处走去。
我被送来这矿上劳改已经将近一年,我不知道在这一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阵听说,石城那边的情况吃紧,红军可能要有大行动。但这行动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我沿着巷道又回到掌子面,谢根生和赖八温富几个人也跟过来。这时细狗正站在矿石堆的旁边,歪着头看着我们,精细精瘦的身影被微弱的灯光映在岩壁上,像一根歪歪扭扭的樟树枝。细狗一直在角落里睡觉,这时,他看着我们几个人问,你们去哪儿了?
赖八没好气地说,关你屁事!
你?!细狗被噎得一瞪眼,立刻说,我……是组长!
温富在旁边哼一声说,都这时候了,还组个屁长。
我……我要点名!
细狗说着就站到掌子面的当中。
细狗确实是我们这个挖砂组的组长。但是,这组里的所有人都从没把他当成过组长看待。细狗每当感觉自己的组长地位被动摇,就要点一次名,以此来重申他的领导和权威地位。点名确实是矿上规定的,而且规定很严格,每次点名时,每一个劳改犯人都必须喊到,而且声音要宏亮。所以,细狗一说要点名,我们也就只好服从了。我们几个人勉强站成一排,细狗在我们面前神气活现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开始点名:
土匪分子赖八!
到。
地主分子温富!
到。
红军分子谢根生!
到。
红军分子高长山!
……
红军分子高长山
……
细狗冲着我一连叫了几声我的名字,我却只是看着他,始终不答应。我已经对细狗说过很多次,赖八的土匪可以叫土匪分子,温富的地主也可以叫地主分子,但我和谢根生的红军就是红军,要么叫红军战士,要么什么都不要叫,但就是不能叫红军分子。细狗又冲我张张嘴,似乎还想再叫一声,但想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最后只冲自己叫了一声:特务分子细狗。然后自己又应了一声:到。细狗刚要再说什么,就见郑黑子背着箩筐匆匆来了。
郑黑子过去是赖八的贴身手下,一年前和赖八一起被送来矿上的劳改队。但郑黑子年轻,身体也壮,于是就被安排到背砂队,每天从巷道里往外背矿石。赖八被押来矿上时,身上还偷偷带了一些钱,于是郑黑子就趁进来背矿石的机会,经常在箩筐里藏一些吃的给赖八带进来,有时甚至还带进一些酒肉。郑黑子显然刚从镇上回来,一见到赖八就将背上的箩筐放下来,从里面拿出一块腊肉,一包醃笋,还有一壶双料酒酿。赖八一见立刻抓过去大口地吃喝起来。一边吃着又问郑黑子,为什么这一阵不见背砂队的人进来背矿石。郑黑子朝巷道口的方向看一眼,凑近赖八压低声音说,这几天,外面的情况有些不对。
他一边说着又朝前凑了凑,我看……八成要出大事。
赖八立刻瞪大眼问,出什么大事?
郑黑子摇摇头说,现在还说不好,背砂队的人已经都抽调走了。
温富立刻从一旁凑过来,小心地问,背砂队……抽调到哪去了?
郑黑子朝赖八看一眼。赖八说,已经这时候了,你就说吧。
郑黑子这才说,这两天,外面一直在炸山,你们可听到了?
细狗也连忙凑过来说,是啊,一直轰隆轰隆的,在炸哪儿?
郑黑子说,是炸山后的那几个巷子口。
炸……山后的巷子口?
赖八撕咬到嘴里的一块腊肉停在牙齿上。
郑黑子嗯一声说,背砂队的人就是调到那边去了。
温富不解地问,既然炸了巷口,还要背砂队干啥?
细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正因为炸了巷子口,才需要人去把碎石埋上。
是啊,郑黑子说,把背砂队的人调过去,就是为了清理那几个巷口的碎石。
这时,赖八忽然问,我们这里的巷子口已经有人把守,是不是……也要炸?
郑黑子想一想摇摇头说,这还没听说。
赖八又问,你刚才……是怎样进来的?
郑黑子说,巷口的守卫知道我是背砂队的,所以刚才进来时,我只告诉他们有一些工具还在这巷道里,那边清理碎石工具不够用,我是回来取工具的。
赖八听了点点头,想了一下就让郑黑子赶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