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黑子抓起几根缠着破烂绳索的扁担刚要走,赖八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了,走过去低声说,你出去时告诉巷子口的守卫,就说这巷子里有人病了。
病了?郑黑子不解,问,谁……谁病了?
赖八朝跟前的几个人看了看,一指细狗说,就是他吧。
他……啥病?
打摆子。
打摆子?
这样你下次说送药,就有理由进来了。
赖八这样说罢,又冲郑黑子嘿嘿一笑。
2、赖八
赖八的山寨是在樟雾峰的山顶。樟雾峰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那里怪石林立,地势险峻,通往山顶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但直到一年前准备抓捕赖八时人们才知道,其实赖八并不总在山寨,更多的时候是住在家里。赖八的家在西茅村,离樟雾峰只有十几里山路。赖八的女人对村里人说,赖八经常出去是做药材生意,在赣州城里开了一爿药栈。村里的人们便信以为真。这样赖八偶尔去樟雾峰上住一住,也就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
据说赖八的家里当年曾很殷实,后来败落也是因为这片钨矿。
那时赖八的祖父是这一带有名的郎中,专治打摆子,家里还有几十亩水田和一些房产,日子过得很富裕。一次赖八的祖父去赣州城里出诊,回来时天色已晚,走在山路上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赖八的祖父觉得这块石头的形状有些怪异,蹲下来看一看却又看不清楚。第二天,赖八的祖父仍然想着这件事,就又回到那条山路上来。这次再一看果然更觉稀奇,这块石头竟是白色的,而且纹理间还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赖八的祖父立刻觉出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当即拿到城里去让一个开货栈的朋友鉴定。这朋友姓刘,人称刘老板。
刘老板果然见多识广,立刻断定这是一块含有钨砂的矿石,而且成色很好。刘老板问赖八的祖父,这块矿石是在哪里捡到的。赖八的祖父支吾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具体地点。从这以后,赖八的祖父郎中也不做了,让家里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跟他一起上山去捡石头。这一捡才发现,山上竟然到处都是这种石头。就这样,捡来的石头很快就堆满屋后的山坡。也就在这时,那个在城里开货栈的刘老板知道了赖八祖父率领一家人上山捡矿石的事,就又来找赖八的祖父商议,想买下这些矿石。赖八的祖父捡了这些石头原本也是要卖的,于是当即答应,并跟这刘老板签了一份长期协议,今后赖八的祖父无论再捡多少矿石,他一律收购。
但是,让赖八的祖父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出事也正是出在这刘老板的身上。
其实这刘老板收了赖八祖父的这些矿石也并非真有什么用处,而是转手又卖给一家矿业公司。后来这家矿业公司发现刘老板收来的矿石越来越多,而且成色也越来越好,就问他是从哪里收来的。刘老板含含糊糊自然不肯说出实话。于是这家矿业公司就对刘老板说,从目前情况看这些矿石应该不是开采的,而是一些矿苗散落在山上,所以,只要刘老板搞清楚这些矿石的出处,公司就可以直接派人去山上搜捡矿石,作为报酬,可以从中给刘老板一些提成。刘老板毕竟是生意人,一听矿业公司这样说当即满口答应。于是,就牢牢盯住赖八的祖父,待他再带着家人去山上捡矿石便紧紧尾随其后。就这样,很快便搞清了这些矿石的出处。矿业公司立刻雇了一些人来到山里漫山遍野地捡石头,接着索性又开起钨矿。赖八的祖父起初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竟是那个叫刘老板的朋友出卖了自己。但矿石是在山上,他就是生气也没有任何权力去阻止人家,然而自己毕竟已扔下郎中的营生,连家里的农田也都荒废了,于是一口气窝在心里就患了重病,不到一年时间就这样死了。赖八的祖父一死家里很快就败落下来。若干年后,待赖八成年,这家钨矿已具有相当的规模。
赖八也像他的祖父,对山上的这些矿石充满浓厚的兴趣。但他的做法却与他祖父当年不同。他并不花气力去山上采矿石,更不去那家钨矿做工,而是带领几个人到矿上去抢,而且不抢矿石,因为抢了矿石还要再想办法变成钱太麻烦,于是索性就直接抢钱。赖八很快发现,这种直接抢钱的方式比去山上捡矿石或开矿业省事得多,几乎不费任何气力就可以直接达到目的。就这样,他的抢劫队伍很快便壮大起来,先是拉上山去住在一个山洞里,再后来规模越来越大,便在樟雾峰的山顶选了一块地势险要的石坪扎起了山寨。
但是,赖八做这一切从不亲自出面,只让手下人去干,自己则躲在暗处指挥,而且他平时也并不去樟雾峰上的山寨,只是不动声色地住在家里。所以,西茅村的人只知道赖八家里的日子又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而且赖八的那双吊眼也越来越显凶相,却并不清楚他在外面真正做的是哪一路营生。这时山里的钨矿已经易主,改由红军经营。红军来到矿上之后,让当地的区、乡两级苏维埃政府组织附近的村民去矿上开采矿石。
这样一来,赖八就又看准一个发财的机会。
赖八经过观察,认为区、乡两级苏维埃政府既然组织村民去矿上开采矿石,就一定赚到了很多钱。于是,他和手下的人经过一番精心策划,竟把乡苏维埃政府的一个干部给绑了票。被绑的是乡苏政府的一个干事,姓王,叫王生奎。赖八决定绑这个叫王生奎的干事也是经过一番慎重考虑的。其实他真正选定的目标还不是乡苏政府,而是区苏政府。他绑这个王干事只是想投石探路。如果这一票绑得顺利,乡苏政府很痛快地就给钱赎人,他下一步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接着干下去,他真正要绑的目标是区苏政府的一个领导。但是,赖八还是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正如事后区苏政府的一个干部对赖八讲的,你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想错了,你以为苏维埃政府有钱就可以随便搞吗,你以为苏维埃政府的钱是那么好搞的吗,苏维埃政府只会去搞国民党的钱,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来搞自己的钱呢?
赖八不得不承认,这个区苏干部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
其实赖八这一次计划得很周密。一天傍晚,那个叫王生奎的乡苏干事从区苏政府拿了一份文件,回来时走到半路上就莫明其妙地失踪了。乡苏政府这边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再派人去区苏政府一询问才意识到是出事了。当时还没有考虑到是被土匪绑票,只分析有两种可能,由于王干事是走夜路,所以,或者是回来时遇到了野物,或者是不慎跌下山崖去了。但区、乡两级苏维埃政府的人在山路上来回搜寻了几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也就在这时,乡苏政府接到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措词却斯文儒雅,只说现在王生奎王干事在他们手上,暂时还无生命之虞,而且他们也并未打算取王干事的性命,在樟雾峰下有一座土地庙,庙前有一株百年樟树,树下有一块很大的云白石,只要将二百大洋放在这块云白石的下面,王干事便立刻可以放回来。但是,也正是这封内容简单措词却很斯文儒雅的信却露出了赖八的马脚。在西茅村一带极少有人会写字,能写出这样一封信来的人也就更少,只有旁边东茅村一个叫严寿庠的村儒有这样的文墨。但据东茅村的人说,这个严寿庠早已上樟雾峰入伙去了。这样一来,也就将区、乡两级苏维埃政府的调查视线一下吸引到樟雾峰来。
这一次的确是赖八大意了。赖八自己不识字,所以将这个王干事绑上山之后,就让山寨里的师爷严寿庠给乡苏政府写一封信。严寿庠原本是东茅村的一个村塾先生,因为穷困潦倒才上樟雾峰入伙的。但他自从来到樟雾峰却一直寸功未立,别人下山去打家劫舍他没有气力,在山路上抢劫过往行人他又没有胆量,这次好容易有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于是就将看家本事都使出来,将寥寥数语的一封短信写成了一篇锦绣文章。区苏政府的人了解到严寿庠的情况,立刻派人埋伏在他家门口,一天晚上趁他回来取东西时,就将他堵在屋里抓住了。严寿庠原本生性怯懦,一被抓住立刻就将樟雾峰上的所有事情都交待出来。
这时赖八已在家里得到严寿庠被抓的消息。
赖八深知严寿庠的为人,猜到他一被抓进去肯定会供出自己,但这时再想携家人上樟雾峰显然已经来不及。于是他情急之下就想出一个主意。他让自己的手下郑黑子连夜去镇上买来一口红漆棺材,第二天一早就停放在自家院里,自己换上百年衣裳躺进去,然后让家里人跪在棺材四周哭丧。村里人不知赖家出了什么事,过来一问才知道竟是赖八突然得暴病死了。这时棺材盖并没有盖严,还斜着留出一道缝隙,这是赖八叮嘱女人特意这样做的,一来为了给自己透气,二来也为让村里人看到,自己确实是躺在棺材里。村里人过来看到棺材里的赖八,果然都信以为真,于是就都啧啧叹惜,说这样硬实一个汉子,说没竟就没了。当天晚上,赖八的手下郑黑子又花了两块大洋买来一具尸首,是旁边东茅村一个刚死的放羊老人,便装进这口棺材里拉去山里埋了。赖八担心走露风声,自然不敢立刻上樟雾峰,于是就躲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每天让他女人去送一些吃的。
就这样过了一阵,西茅村便有一些风声传出来,说是赖八并没有死,有人还在山里见过他,那埋进土里的只是一口空棺材。这风声立刻引起乡苏政府的注意。于是一天上午,乡苏政府的人就来到赖八的坟前,要当众开棺验尸。但是按山里的风俗,死人的尸气很污秽,沾到身上会倒霉运。所以挖坟的人将棺材弄出来,撬开棺盖之后就都躲到一边去了,谁都不肯过去看一看。后来还是两个乡苏政府的干部大着胆子过去看了看,只看到棺材里的两只脚,当即便认定,棺材里的人就是赖八。就这样又将棺材钉上草草地埋了。但过了几天又有一些风传,说是东茅村的一个放羊老人死了,后人竟将他的尸首卖了两块大洋,还用这两块大洋买了两口半大猪。这个风声又传到乡苏政府这里。乡苏政府想起几天前有关赖八诈死的传闻,便当即决定,再去挖开东茅村那个放羊老人的坟看一看。这一次挖坟,乡苏政府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特意找来两个不怕神鬼的年轻人,而且让他们先喝了一些白酒,身上也喷洒了一些。就这样,待这两个年轻人将坟挖开,又小心翼翼地撬开棺盖,才发现棺里果然是空的。
这一来问题就更加可疑了,人们自然又想到了赖八的那座坟。
于是一天晚上,乡苏政府一个姓江的干部就带人来到赖八家里。赖八的家里自从声称赖八死后,每到晚上天一黑便早早地熄灯睡觉。在这个晚上,江干部带人来到赖八的家敲了好一阵门,赖八的女人才把门打开。江干部立刻闯进去里外搜寻了一下,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于是就走到赖八女人的面前,看着她问,你为什么这半天才开门?
赖八的女人说,已经睡下了。
江干部问,这么早就睡下了?
赖八的女人说,没啥事,睡得早。
这时另一个女乡苏干部冷笑一声说,是啊,赖八晚上不会有事。
赖八的女人看一眼这个女乡苏干部,说,你的话,我听不懂。
女乡苏干部盯着赖八的女人,突然问,赖八在哪里?
赖八的女人两个眼眉微微挑起来,但立刻又放下了。
她说,赖八死了,你们前些天挖开坟,已经看过了。
女乡苏干部说,看是看过了,可当时只看到两只脚。
赖八的女人说,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如果不相信可以再去挖开看一看,那座坟你们已经挖过一次,不怕再挖第二次。她这样说罢看一眼几个来人,你们,还有事么?
江干部面无表情地说,没事了,现在外面谣言很多,我们总要调查一下。
他这样说罢就带着人走了。
江干部一走出赖八家的院子,立刻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从现在起,要严密监视赖八的家,只要赖八的女人一出去,无论到哪里一定要盯紧。
他身边的女乡苏干部问,怎么回事?
江干部说,这女人一定有问题。
女乡苏干部问,有什么问题?
江干部说,你没发现她的鞋?
女乡苏干部不解,她的鞋怎么了?
江干部说,她的鞋边沾的泥土是灰色的,我们这边都是红泥,只有山里才能见到这种灰泥,这女人一定是经常去山里,而且去的地方很可能很潮湿。
江干部这样说罢,就在赖八家的附近安排了几个人。
果然,第二天早晨,在赖八家监视的人就尾随赖八的女人去山里找到了赖八藏身的那个山洞。当时尾随去的是两个人,他们没有惊动赖八,只是留下一个人继续监视,另一个人迅速跑回来报告了此事。乡苏政府的江干部立刻带人来到山上,将这个洞口包围起来。江干部并没有急于带人冲进去,只是把一颗打开盖的手榴弹在洞口晃了晃,冲里面说,出来吧,不然手榴弹扔进去,再想出来就晚了。洞里沉默了一阵,赖八和郑黑子就举着两手走出来。赖八的女人面色苍白地跟在后面,她走到江干部的跟前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朝他看了看。江干部笑笑说,赖八的这几场戏演得很好,他当土匪委屈了,应该去唱采茶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