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顺起来就会一顺百顺。就在张四十三为儿子将青竹村的这桩亲事定下来没多久,女儿的亲事也有了着落。男方就在何屋村,叫李水生。这李水生原本不是何屋村人,十几岁时,是一个人讨饭来到这里的。那时的李水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来到何屋村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只好住在祠堂里。但这李水生却是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而且心灵手巧。他只用了几年时间竟就学会了木匠和石匠两门手艺,不仅在村外的山坡上为自己造起两间石屋,日子也渐渐地过得有了颜色。李水生的事也是村里刘媒婆给撮合的。张四十三一听当即就答应下来。其实张四十三早已暗暗相中李水生。张四十三相中李水生自然有自己的道理。首先,这李水生虽然日子过得不是太好,但有手艺,有手艺将来就不愁没有饭吃。其次,他为人敦厚,过日子也踏实,女儿跟了这样的男人想必不会受委屈。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李水生是光身一人,女儿跟他成了亲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养老女婿,
张四十三认为,这可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所以,张四十三当即就对来提亲的刘媒婆表示,只要男方同意,这门亲事可以定下来。不过张四十三又向刘媒婆提出一个要求,他要将儿子和女儿定亲的酒席放到一起操办,他说这样可以更热闹一些,至于酒席的费用么,自然也由青竹村宋樟发那边一起出就是了。刘媒婆一听立刻表示有些为难。张四十三的这个要求显然过于精明了,也有些过份,人家青竹村女方那边表示愿意承担定亲酒席的全部费用已经够慷慨了,现在连男方这边妹妹的定亲酒席也要由人家一起出,这显然有些说不过去。但刘媒婆深知张四十三的脾性,又不好直说,于是想了一下就含混地表示,她只能去青竹村那边说一下试试,至于成与不成她也说不准。但让刘媒婆没有想到的是,她去山后青竹村跟宋樟发一说,宋樟发竟立刻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而且还提出,既然是他两兄妹一起定亲,就再多办几桌酒席,多请一些人,爽性将事情搞得更隆重一些。刘媒婆回来将宋樟发的意思对张四十三说了。张四十三听了也大感意外。
张四十三没有想到,宋樟发竟是一个如此爽快的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按双方商定的进行。定亲之前,青竹村的宋樟发那边先将彩礼送过来,果然相当丰厚,丰厚得几乎让张四十三意想不到。摆定亲酒席这天也很热闹,乡苏维埃政府和村里农会的人都被请过来。女方那边虽然承担全部费用,却并没有来几个人,宋樟发只是带了几个至亲过来,几乎将面子全都做给了张四十三。张四十三这天喝了很多酒。他为这热闹体面的定亲场面感到高兴,也为儿子和女儿的亲事定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然,他更为自己这精明的计划安排很是得意。
但定亲之后,张四十三很快就觉出不对劲了。先是宋樟发。张四十三发现,吃过定亲酒的当天晚上宋樟发并没有回青竹村去,而是住在了村西宋财旺的家里。宋财旺是何屋村最大的财主,家里不仅有房有地,而且一向在村里很霸气。何屋村闹起农会之后,宋财旺先是跑去城里避了一段时间,后来偷偷回到村里,也是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张四十三搞不明白,自己的这个亲家宋樟发跟宋财旺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会住到他的家里去?接着刘媒婆就又来对张四十三说,女方那边说了,既然现在定了亲,两边也就是自家人了,所以,他们还要对张四十三的女儿也表示一下,再送一份厚礼。张四十三听了心里立刻忽悠一下。女方要送厚礼,自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好事,但他觉得这份厚礼送得有些奇怪,摆定亲酒时明明已经占了那边的便宜,现在他们又要这样来送礼,这事情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张四十三也就从这时开始,心里有些狐疑起来。
刘媒婆是在摆定亲酒席的第二天中午来找张四十三说这番话的。张四十三立刻沉下脸,盯着刘媒婆问,你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媒婆听了愣一下,说什么怎么回事。张四十三说,你先告诉我一件事,现在宋樟发回青竹村没有,他人在哪里?
刘媒婆的脸上闪烁着支吾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张四十三又问,他是不是还住在宋财旺的家里?
刘媒婆又朝张四十三看了一眼,只好点点头。
张四十三问,他跟宋财旺,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媒婆又吭吃了一下,才如实告诉张四十三,宋樟发跟村里的宋财旺其实是亲叔伯兄弟,当初为宋樟发的女儿提亲,就是宋财旺托她办的事,后来女方那边送来的彩礼以及置办定亲酒,也都是宋财旺在暗中出的钱,但宋樟发曾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张四十三听了刘媒婆的话,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张四十三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显然,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宋财旺和宋樟发装进口袋里了。宋财旺是何屋村的豪绅,这些年在村里仗势欺人无恶不作,乡苏维埃政府和村里的农会早就准备收拾他。现在他绕了这样大一个弯子来跟自己套关系显然是有用意而且很费了一番心思的。张四十三是贫苦出身,虽然没在何屋村的农会里担任职务,但很受乡苏维埃政府和村里农会的信任,平时也经常去村里为农会做一些事情。如果宋财旺通过宋樟发利用这样的方法跟张四十三套上关系,张四十三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今后再遇到什么事自然也就会在农会里帮他说话。而如果他再向张四十三提出,让他为自己通风报信怎么办?张四十三想到这里浑身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张四十三毕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地主老财站在一边的,甚至不能跟这些人扯上任何瓜葛。
但是,张四十三再想一想,又觉得这件事已经骑虎难下。
首先,那定亲的几桌酒席已经在村里摆过了,花出去的钱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再收回来。其次,女方那边送来的彩礼,张四十三为准备女儿的婚事也已经花掉了一些,如果再想把这笔彩礼如数退还女方已经不可能。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倘若真把剩下的彩礼给女方那边退回去,张四十三从心里也有点舍不得。可是如果不退彩礼,婚事就要按商定的日期办。宋樟发那天已在定亲酒席上明确表示,定亲之后,就在这一年的秋后将喜事办了,而且结婚的喜酒他女方这边也可以承担一些。现在张四十三才终于明白,所谓女方承担自然还是由村里的宋财旺在暗中承担。张四十三意识到,要赶紧想一个妥善的办法从这套儿里褪出来,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张四十三闷在家里苦苦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一天傍晚吃过饭,张四十三就将儿子天寿叫到自己跟前。
他对儿子说,现在这件事……有些难办了。
儿子天寿一下没有听懂,问什么事难办了。
张四十三说,自然……是你的婚事。
儿子天寿越发奇怪,问自己的婚事怎么了。
张四十三就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对儿子说出来。张四十三最后又向儿子强调,现在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别的退路,可是再往前走又一步都不能走,你说怎么办呢?
儿子天寿听了,一下也没了主意。
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这几天原本心情很好,自己找了这几年,终于在山后青竹村找到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而且女方又出手大方,送了一份如此体面的彩礼作陪嫁,现在定亲酒也吃过了,只等着秋后就可以将媳妇迎娶过门,却没有想到,这里面竟还藏着这样的事情。但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毕竟深明大义,他想一想就对父亲说,您说吧,这件事该怎样办?
张四十三嗯了一声,说好吧,那你先告诉我,你还想不想要这女人?
儿子天寿立刻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要说想要,当然还想要。
张四十三又嗯一声,说,你如果还想要,你就得走。
儿子天寿听了一愣,抬起头看看父亲,走……去哪?
张四十三说,到部队上去,闹红。
儿子天寿立刻明白了,父亲所说的闹红,也就是去参军。
张四十三说对,你如果去参军,这个女人也就还是你的。
儿子天寿想一想,问父亲,可是……我如果不去呢?
张四十三十分肯定地说,你如果不去,这女人你就肯定要不成了。
张四十三的儿子天寿虽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些年却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对父亲说的话言听计从。他一向坚定地认为,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精明的父亲,所以父亲的每一个决策也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精明的决策。于是,张四十三简单地为儿子准备了一下行装,两天之后就将他送到部队上去了。张四十三未来的女婿李水生也跟着一起走了。李水生是主动提出要走的。张四十三原本不想让他走。张四十三想,李水生毕竟是自己女儿一辈子的依靠,况且他也没必要走。再说儿子走了,如果女婿再走家里就没人了。但李水生的态度却很坚决,一定要去闹红,说是要去保护胜利果实,否则就是有了好日子也不会好过。张四十三转念再想,李水生跟着一起走也好,这样儿子的走也会显得自然一些。
于是,张四十三也就点头同意,让李水生和儿子天寿一起走了。
张四十三将自己的儿子天寿和未来的女婿李水生一起送去部队闹红,这件事立刻在何屋村引起很大震动。村里的刘媒婆当天下午就跑来找张四十三。刘媒婆当然一眼就看穿了张四十三的心思。张四十三舍不得青竹村那边的丰厚彩礼,他儿子天寿又舍不得宋樟发的女儿,而宋樟发提出要在秋后完婚,张四十三也已经当着全村人满口答应,可是现在又有一个宋财旺横在这里,张四十三改口无法改,为儿子办婚事又不能办,所以才不得已采取了这样一个暂时避开的办法。刘媒婆不得不承认,张四十三的这一步走得实在太精明了,让儿子去闹红,这是谁都无法说出任何话来的理由,这样既可以先不结婚,又能保持与青竹村那边的婚约不解除,等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再让儿子回来完婚,这样张四十三也就始终可以占据主动。但刘媒婆气急败坏地问张四十三,你这样做……不是让我为难么?
张四十三不急不慌地看看刘媒婆,问,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刘媒婆质问说,你把儿子送去闹红,为啥不跟我商量一下?
张四十三反问道,我送自己儿子去闹红,干嘛要跟你商量?
刘媒婆被问得一下噎住了
张四十三说,这是我自己家的事,我没必要跟任何人商量。
可,可是……刘媒婆说,你让我怎么向女方那边交待?
张四十三走到刘媒婆的跟前,盯住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现在没法儿向女方交待了?可你当初想过怎样向我交待吗?那个青竹村的宋樟发拴套儿让我往里钻,你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你怎么看着我往里钻就不告诉我呢?要不是你弄出这些事来,我能让儿子走吗,现在好了,连我的女婿也跟着一起走了,我还没埋怨你,你反倒来埋怨我了?
刘媒婆涨红着脸张张嘴,一下被问得说不出话了。
张四十三说,我不跟你计较,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张四十三做的第二件精明事就是关于刘媒婆的事。
刘媒婆在何屋村算得上是一个俊俏女人。虽然已经将近四十岁,但看上去仍然丰腴白皙,眉眼之间也风韵犹存。只是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人们背地里的议论也很多。据说当初刘媒婆曾跟村里的宋财旺有过一段来往。宋财旺虽已是六十多岁的男人,但身体健壮,平时保养也很好,所以虽然家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婆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二老婆,就还是满足不了需要。刘媒婆住在村外的水塘边,房子还是她男人在世时留下的,由于年久失修,看上去已经有些破烂。但后来刘媒婆似乎突然一下有了钱,将房子翻修得体体面面,屋顶还挂起了青瓦。接着何屋村的人就发现,每到傍晚,宋财旺就会像闲走一样遛遛达达地去村外水塘边的那间青瓦屋。不久村里就有闲话传出来,说是刘媒婆修瓦屋的钱果然是宋财旺给出的。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刘媒婆又给宋财旺说了一个外村的小寡妇做小老婆。这小寡妇醋劲很大,进门以后每天都将宋财旺盯得很紧,有几次甚至还追到刘媒婆的青瓦屋来大吵大闹。于是从此以后,宋财旺也就再不敢明着跟刘媒婆来往了。何屋村的人都搞不懂,既然刘媒婆一直跟宋财旺来往,为什么又要给他找一个小寡妇做小老婆呢?
这件事在村里,就成为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