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遗民张宗子(岱)作有《五异人传》(见《琅嬛文集》),我读了不只一次。比他稍晚的张潮编《虞初新志》,收记人的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出类拔萃、可歌可泣的,但够得上“异”字的不多。我想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孔子说的“性相近也”,人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管着,即使有孙悟空的淘气之习,也很难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二是间或有人想跳,或进一步真正跳了,形迹未必能够像汉朝杨王孙坚持裸葬那样显著,而世间又不大有张宗子那样的好事之人,于是就可以留名而竟至没有留名。“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真是太可惜了。为了亡羊补牢,也因为愿意东施效颦,长时期以来,我用力从记忆中搜索,想也拼凑一篇,或者名为《后五异人传》,可是由于孤陋寡闻,竟是怎么也凑不上。不得已,只好退让,损之又损,有时想,就是找到一位也好,总可以慰情聊胜无。翻箱倒柜,最后决定拉故乡的一位来充数。与张宗子笔下的五异人比,这也许是小巫见大巫,但他有群众撑腰,即公推为“怪物”,也总当不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偏爱了。可惜的是只找到这一位,又事迹不显赫,称为“传”,有夸大之嫌,只好借他的诨名为题,曰“怪物老爷”。
且说我的家乡是个穷苦的小村,虽然离京城不很远,却连住神鬼的关帝庙和土地庙都不够气派。即以清朝晚年而论,不要说没出过范进那样的孝廉公,就连我的启蒙老师,刘阶明先生那样的诸生也没有。可是辛亥年长江一带的枪炮声震撼了神州大地,由夏禹王开始家天下的专制体制变为共和,村里也发生了大变化。科举早停了,可是出了个比孝廉公还大的人物,那是由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姓石名杰,不久就做了西北某军的营长,其后还升到师长。那时候不管是谁,飞黄腾达之后,都是装束是民国的,思想以及生活习惯还是皇清甚至朱明赵宋的。依照这种思想和生活习惯,这位石公也是在外娶如夫人,在家建祠堂,购置田产,并变土屋为砖瓦房。家中有弟弟两位:一胞,就是本篇的主人公怪物老爷;还有一堂,可不在话下。家务事可以从略,总之,过了些年,在外做官的石公不再来家乡,家里二位令弟独占财产,分了家,一个人砖瓦房一所,地,总有百亩上下吧。专说怪物老爷,名石侠,据说也曾受到乃兄的提携,到西北任什么职,可是不久,乃兄就发现他既懒怠又无进取心,于是量材为用,放还,在家过饭来张口的生活了。
先说这诨名的由来。怪物,意思近于“奇人”。村里人多数是文盲,少数是准文盲,不会文诌诌。如果会文诌诌,那也许就要由《庄子》那里借个古雅的,叫他“畸人”,其含意,依照《庄子》是“畸于人而侔于天”。但村里人不会同意,原因主要不是没念过《庄子》,而是认为不合于流俗就是“怪”,不管天不天。怪后加“物”,如果也根据文诌诌,待人接物,物就是人,似乎没有贬斥之意。可是村里人又不会同意,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物就是物,不能与人为伍。总之,这怪加物,是不合常规的论断加远远避开的情绪。很明显,意思是偏于贬或完全贬的。贬之后加“老爷”,尊称,为什么?原因有二:一是在村里占压倒多数的石姓家,他碰巧辈数最高,在自己一支里排行最末(家乡习惯称最后生的为老儿子或老姑娘);二是那还是男不穿短服、女不穿高跟的时期,人不敢轻视旧传统,何况他还有较多的房地产,所以纵使道不同,也还是以礼待之。因为外重礼而内歧视,这怪物老爷的称呼就不能不带点灵活性,其表现为:背地里用全称或略去后一半,当面就藏起前一半,只用后一半。
我由20年代中期起到外面上学,同这位怪物老爷交往不多,些微的所知,绝大部分是耳闻的。先说总的。乡村人自然都是常人,依古训或信天命,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勤苦劳动,省吃俭用,以期能够,消极是不饥寒,积极是家境和子孙蒸蒸日上。怪物老爷正好相反,是只管今天,不问明天;只管自己,不问子孙。他自己的所求是什么呢?可惜我没有听过他的有关人生哲理的高论(如果有),只能说说表面现象,那非常简单,是吃得好,睡得足。这像是享乐主义或快乐主义,如汉高祖的吕后所主张,人生短促,要自求多乐。但又不尽然,因为常见于记载的声色狗马,他并不在意;还有,吕后要权,他不要。像是也不能说是利己主义,因为他虽然有杨朱的一面,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却又有陈仲子的一面,一介不取于人。勉强说,或者较近于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但也不全是,因为他只要前一半,至于服,是不美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在乎。就这样,他的行径甚至思想是四不像,所以确是名副其实的怪。
怪的表现,如果巨细不遗,大概就会说不尽。所幸我知道得不多,可以只说一点点,是家门之外,市井上传为笑谈的。一种是,每天中午一定到村东一里的镇上,进饭铺去吃,据说经常是肉饼。自己买肉一斤,走入饭铺,交给铺主,照例要叮嘱一句:“多加油!我就不怕好吃。”铺主暗笑,却不能不用心做,因为都清楚他的底细,军官的老弟,有财产且肯花,尤其重要的是如他自己所说,“不怕好吃”,当然就不能忍耐不好吃。一种是买点心,据卖的人说,要先掀开装点心的缸的缸盖看,如果中意,就自己一块一块往外拿,拿一块,吹一下,然后放在秤盘上。也是卖的人说,主顾成百成千,只有他有这个特权,因为他是怪物,如果一视同仁,就不能拉住这个主顾;并且,看看他那挑一块吹一下的样子也颇有意思;还有,日子长了会发现,他为人是挺好的,认真,公道,对人没有坏心。
就这样,吃,睡,不事生产,自然年年要亏损。大概是由20年代后期起,就用卖田产的办法补亏损。零星卖,亏多少卖多少。积少成多,到40年代后期土改时候,他闭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竟取得一顶贫农的帽子。有这顶帽子,与他那位不甘其食的戴上地主帽子的堂兄相比,地位真是天渊之别了。他照样可以悠闲自在。可是田产,推想必是所余无几了。还有一件不知由他看来是喜还是忧的事,是经常为他的怪而起急的老伴先他而去。这样过了不很久,万象更新,田产,即使还有一些也不能换钱了。甘其食的办法只剩下拆房,用砖瓦木料为资本。他像是也能深思熟虑,也许家中无人为巧妇之炊也是个原因,于是他减缩,改为和尚过午不食的办法,每天只吃一顿午饭。仍到镇上饭铺去,还叮嘱“我就不怕好吃”吗?不知道。只知道为了节流,把卧在土炕上的时间拉长。不能入睡,就睁眼注视残破的纸窗,因为已经不再有人糊,他是决不会干这类事的。总之,至少由旁观者看,他虽然能忍,总是没落了。
其时我年高的母亲还在家乡住,我有时要回去看看。到家乡,因为与这位怪人是近邻,总要去看看他。村里人告诉我一条禁戒,是他泡茶,不让不要喝,否则他就把一壶都倒掉。我注意这一点,总是因为我是稀见之客吧,他没有一点傲慢的样子,因而这一条禁戒也就无从证实。但我想,这类怪习气是不会无中生有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他头脑中还有雅俗之别。但他沉默寡言,——寡言,正可以证明他还是有所思,或有所见。如果竟是这样,他的所思或所见是什么呢?他不说,自然无法知道。只是有一次,他不只开了口,而且说了一句既幽默又尖刻的话,是食物艰难的时期,三几个人在街头闲谈,其中一个重述听来的话,是“不会让一个人饿死”,他紧接着重复一遍,可是“一”字的声音长而重,听的人都苦笑了一下。
这证明他不是无所思,无所见。我总想知道,他的生活表现,村里人公认为怪的,是不是也来于思和见。如果竟是来于思和见,那他的思想深处,总当藏有比《红楼梦》中《好了歌》更为深沉的东西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与常人相比,他名虽然是怪物,实质也许竟是胆大的叛逆。逆什么?是逆天命。常人,绝大多数是积财货,养子孙,少数是立德、立功、立言,总之都是一切顺着;他呢,除了甘其食以外,是一切都拒而不受。这比叔本华的理论是降了一级,但叔本华只是论,他却实际做了。
到五六十年代之间,这位怪人死了。据我的小学同学石君说,是晚秋。一天晚上,他说肚子不合适,吃了一个萝卜,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不起来,旁人去看,早已死了。我问死前曾否说些什么,石君说,有一回闲谈,他说:“没想到还剩下三间房,没吃完。”我问村里人的评论如何,石君说:“都说,人家才是有福的,有就吃,不算计,刚要挨饿,死了。”我禁不住一笑,想不到家乡人不参禅,竟有了近于顿悟的摩诃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