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3月4日上午,张述蕴、梁友慈二君来访。张君是慎之兄的长婿,住前门外永安路,前几年慎之住在他家养病,我到过他家,其后慎之迁回新街口豁口外文慧北园自己住所,因为交通不便,多次想去探病而未成行,这次见到张君,让座之后,立刻就问慎之的病况。张君沉吟了一下,说已经于一年前的四月去世。这并不意外,因为慎之病多而重,几乎可以说,能够拖延到超过古稀,已经是意外;但我的心头还是为之一震。原因之一是情的,以为还可以见面而竟未能再见一面;之二是理的,心想,天生这样的好人,又召回去,世间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了吧?我接着问死前的情况,说没有什么新病,只是越来越衰弱,终于不能支持了。问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说只是说几次,想看看我,因为想得厉害。我责怪张君,说应该告诉我。张君没有答话。我立刻想到自己,总有两三年吧,同住一城市,好友重病而竟不去看,以致他带着思念的苦情离开人世,如果真有所谓灵魂不灭,一旦我也归泉下,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呢?我年轻时候钻过些年形而上,对于一死生、齐彭殇,未能如王羲之那样斥为不经,所以很少落泪,这一次却落了泪。
落泪,有平常的原因,是交情深厚;还有不平常的原因,是像他这样品德高尚、性格温厚的人,世间罕见。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三言五语所能说清楚,只好不避繁琐,乞援于叙事。由初识说起。记得是40年代之前期,我住在北京鼓楼以西什刹后海北岸,其西不远就是有名的德胜门小市,每天侵晨有各种人摆地摊售旧物,我早起有暇,就喜欢去看看。语云,既在江边站,必有望海心,有时也就买些自己认为有意思的,其中主要是旧书和零零碎碎的所谓文玩。摆摊卖旧物的可分为两类,商人(北京称为打鼓的)和住家,常逛小市的人一见便知。有那么一次,见一个住家类型的摊上只是一些旧平装书,卖者是个年轻男子,清瘦文弱,衣着寒素,风度说沉静还不够,简直是腼腆。我看了看书,挑一本,恍惚记得是讲先秦诸子的,商务印书馆印国学基本丛书本。问价钱,大概是一角吧,成交。这是第一次交谈,双方加起来不过两三句,可是因为是谈交易,像是都觉得不好意思,纵使是很轻微的。我的印象却很深,记得回到家里曾同家里人说:“今天买的这本书,卖书的人很特别,男的,举止说话却像个大姑娘。”
其后不很久,我有个朋友兼亲戚住在新街口以东棍王府(后改建为积水潭医院),我去看他。残破的大院内房不多,但还有不少山林池沼的遗迹,因而虽临近闹市而富有野意。我喜爱,让他带着我在院内转转。看到假山后偏东一家,北房三间,他说姓刘,是他的好朋友,无妨进去坐坐。正说着,主人出来,原来就是卖书的那位,我说像大姑娘的。还是那样腼腆,大概室中寒俭,不愿生人看见吧,并没有多表示请入内坐坐的意思,于是只在门外说三五句话,就作别。之后,由这位朋友口中,知道他叫刘慎之,名秉初,河北省任丘县人。他父亲刘宗尧(名培极)是国学家,曾在保定莲池书院任讲师,现在隐居,坐吃山空,所以境况不好。儿子慎之受家教,旧学也很好,只是因为人太老实,一直没有工作。我听了,看到他狷介的一面,不禁想到古代的陈仲子,心里是钦敬加一点点怜悯。
此后像是没有见过面。再见面,以及渐渐交往较多,是40年代后期,他有了算不上职业的职业,在养菊专家刘园那里帮助培养菊花。由书香转为花香,有因缘,是很晚,有一次闲谈,我问他,他才告诉我的。刘园是个告老的官僚,有陶渊明的爱菊之癖,并且通养菊的技术,告老后想在北京找个宽敞的地方,养菊花,安度余年。恰好慎之家在新街口北路西有一块空地,想卖,换柴米,洽谈,两利,很快就成交。可以想见,两位老人,一位爱菊花,一位爱学问,相识之后就成为朋友。是慎之的尊人开口,说有个儿子,老实,没什么能力,愿意送来帮助劳动劳动,连带学点养花的技术,只要给口饭吃就成。就这样,他就变闭户读书为开门灌园,而且终生没有再改业。
记得是某一年的晚秋,我到刘园家看菊花展览,在前院的园子里碰到慎之。他变为养花的工人模样,可是身体仍不健壮。谈几句,双方都有念旧之情,于是,虽然口不说,心里却感到已成为亲近的朋友。其时我的住房前有一块小空地,年未不惑,行有余力,正在培养葡萄,看见刘家园子里有一棵吐鲁番无核白,想也种一棵。向慎之说明此意,他说要等入冬前剪枝时候再说。到时候他果然送来一根长条,第二年插枝活了,从此我的小院里又多了一个名贵品种。说起名贵品种,我贪心不止,由葡萄很快就扩张到菊花。得慎之的帮忙,只两三年,刘家的名贵品种,我也有了二十多种。只有一种,名西厢待月,浅米黄色,娇弱若不胜衣,我最喜爱,也养活了,却没有开花。问慎之,他说这个品种最难将养,刘家的也不是株株都有花。我说这些,是想表示,慎之为人就是这样,面对,寡言语,沉静如止水;间或开口,细声细浯,言必有信;为人办事,鞠躬尽瘁,而面无德色。我有时想,如果拉个古人来形容,限定《仲尼弟子列传》中的,大概也就只有颜渊一个吧?
在刘园那里几年,有没有工资,我没问过他,但看样子,生活是很艰苦的。幸而家里有可入《列女传》的贤妻,虽贫,还不至于不宁静。解放之后不很久,他有工资了,是因为刘园的菊花事业并入中山公园,慎之随着菊花,成为国家的园艺工人。据说北京各公园的园艺属于一个系统,所以他先是在中山公园,其后移到景山,最后到北海植物园,直到病渐加多加重,先休而后退。在景山和北海时期,因为离我家近,离单位更近,见面的次数不少。为讨花的名贵品种,我求过他;单位里有些人,因为我,也求过他。他仍是有求必应,而且看得出来,他把有所求看做友好的厚遇,反而表现为感激的样子。
大革命期间,他侥幸早已高升为体力劳动的工人,推想日子不会像我们不幸下降为知识分子的那样难过吧?但他也有不幸,而且是双层的,其一是贤妻病故,不能陪伴他了;其二是健康情况日下,已经不能全日上班。记得是大革命后期,我早已由干校放还,无事可做,有时就到文慧北园去看他。其时他的情况,由1975年春天我写的一首歪诗中可以窥见一二,诗曰:“晚照谯楼德胜门,逊清棍府识高轩。明槽户外宜停马(文慧北园一带旧名饮马槽),禁苑台前且灌园。善病休文(沈约)多药鼎,悼亡潘岳几惊魂。华年赋别今衰鬓,惆怅旗亭酒一樽。”首联是说在棍王府中曾到过他家。颔联是说他住在旧城之外,在景山、北海做园艺工人。
颈联写不幸的遭遇,而且是实写:室内几乎到处是药瓶;桌上立个一尺多高的镜框,上部占多半,是他夫人的遗像,恬静温顺,典型的《列女传》中人物,下部占少半,是他写的长悼词,恭整的小楷,风格近似姜白石。尾联是虚写,听我的亲戚说,慎之能饮白酒,而且量不小,到我们交往多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喝,旗亭共醉也就成为幻想了。使我长记在心的是每次去看他,难割难舍的表情。他身体已经相当弱,可是必留我吃饭。总是米饭,炒两三样家常菜,桌两旁对面坐下,静静地看着我喝酒。话仍不多,更不臧否人物,评论时事;但也不忘问我的情况,身体如何,书编写得怎么样,并嘱咐,如果出版,务必送他一本。我当然也不会忘,记得《负暄琐话》于1986年出版,送给他,其后见面他说,他很喜欢看,看了不只一次,并告诉我,所写邓念观老先生,是他父亲的好友,原名可能是高僧,是一次两位老人交谈,他听到的。我关心他的身体,他说多年的老病,虽然用心将养而还是慢慢加重。问是什么病,他说内脏都不好,也就只能听其自然了。饭后辞谢,他总是送到小巷的北口外,我向东行,走很远,回头看看,他还是站在那里望着。
终于他的病更重了,不能自炊自食,只好移到他的大女儿处去休养。那里交通方便,记得80年代后期,我们夫妻由景山一带回西郊住所,曾绕道去看他。是楼房,三楼,我们叩门。里面有声音,可是很久才开门,见他头上蒙着一块布,说没办法,一见凉风就不得了。坐一会儿,我们的心情是凄惨;他的表情是感激,眼睛有些湿润。我们告辞,说有机会还来看他。他注视着我们,点点头。想不到这就成了最后一面。
他走了,人生都难免这样一次,想开了也就罢了。难于忘怀的是,分量轻些的,我回顾一生,朋友,关心我,思念我,敬重我,像他这样的还有谁呢?还有分量重的,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像他这样谦和温厚、爱人胜己的,这个世界里就不再有了吧?说起爱人胜己,我与他相交几十年,没有听他说过如何为自己打算。只是有一次,收到他一封信,也许是对我问病况的答复吧,他说了有关养生的一句话,是“超尘常乐”。超是看破,我当时想,难道他这颜渊氏的人物,也向庄子靠拢吗?信一时找不到,这句旷达的话是整理歪诗稿时看到的。诗题是“慎之兄来札有超尘常乐之语赋此代简”,诗为五律,词句是:“世外闻柯烂,人间看水流。盛衰惟旦夕,谈宴几春秋。读帖同禅诵,莳花代卧游。
兴来相对饮,应不觅丹丘。”末尾署明时间,是1977年12月13日。诗句都由看破方面下笔,只颈联实写,上句说我无事可做,以涂鸦为遣,下句说他仍在整治花木。花木下还有卧游,需要解释一下,是他在供职之外,仍旧喜爱花木。文慧北园住房坐西向东,窗前隙地不多,可是养的花木不少。不幸是天不假以健康,到80年代中期,终于连出住屋之门也困难了。这有时使我想到太史公在《伯夷列传》中发的牢骚,是好人倒霉,坏蛋可以横行天下,“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天有知吗?自然只有天知道,所以还是看破的好。慎之兄说看破,是病不太重之时,病危时还能这样吗?但愿如此。至于我,理智方面也许心向往之;感情方面呢,想到相知之中少了他,终归是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