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凌大嫂下世已经一年有余了。早该拿笔,写一篇纪念文章,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感到难写。难写,原因主要不是事迹少,是美德多,难于写得恰如其分。沉吟再三,也只好勉为其难,拿笔试试,看能不能写得八九不离十。
干脆就由美德说起。什么美德呢?不过是多种旧史表扬的“列女”大多具有的,朴厚温顺,知礼守礼。说到列女,说到礼,以打倒孔家店为职责的新人物会疾首蹙额,说那一切所谓美好,都来自男性的编造,为了维护男性的利益。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又不完全是这样。空口说白话不成,要有理由。那就说说我一时想到的理由。其一,单说旧时代,德覆盖内外,外,具体化为多种规矩,要求人照办;照办了,是内。规矩有片面的,有全面的。如丧偶守节,约束女性不约束男性,是片面的,说是为维护男性的利益,一点不错。如以温厚之心之行待人,女性应如是,男性也应如是,不是片面的,说是男性专为约束女性而编造,就近于杀不辜以泄愤。其二,德化为规矩的要求,有由来,有所为,对不对,问题非常复杂。举最显著的。一种是标准问题。标准是孔子所谓“朝闻道”的道,今语所谓人生理想,显然,道不同就不相为谋。
这是说,不同的人会走不同的自认为正确的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判定对错,使人人都点头,大不易,或干脆说办不到。另一种是时代问题。汉唐时期,规矩如何如何,我们现在看,错了,会不会如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说,“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呢?将来的事自然只有将来的人能知道。所以对于这类难题,我一贯是站在保守派一边,说接受传统并身体力行之的是好样的,纵使对于他或她的所信我未必同意。其三,经过多年来的风云变化,革故鼎新加速,至少我觉得,旧时代有些值得保留甚至珍重的,也已如随着黄河水流之泥沙俱下,未免可惜。可珍重的都有什么?全面不好说,只好星星点点,于是想到凌大嫂的为人。与新潮相比,她属于旧潮,其实在旧潮中也未必占多数,所以我觉得,在举世向钱看的现代,必将成为或已经成为广陵散。她过早地走了,我有时不免有老成凋谢之感,所以决定写这篇小文,表怀念之外还有个奢望,是像这样不能上桌面的妇女,也可以不与草木同腐。
学诸子的笔法,论完,谈事。凌大嫂,姓王,出生于北京东南百余里香河县城南不远一个农村的中产之家,依农村惯例,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七八岁嫁与邻近村庄大致门当户对的一家,姓凌。男女同岁,也是依惯例,洞房花烛之晚才第一次见面。可是能够和睦相处。现在年轻人会觉得奇怪,不经过恋爱阶段,如无根之木,怎么能生长呢?是因为有另外的根,而且是两个。其一是“天命之谓性”,因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容易合二为一。其二是旧礼教,主要是要求女的,嫁谁就为谁服务,劳而无怨,死也无怨。这旧礼教当然是不合理的,且不管它。
只说凌大嫂,也如《庄子》所说,有了形体之后,就“劳我以生”。未嫁时怎样,我不知道。已嫁之后,据说她的烹调技艺好一些,公爹讲究吃,饭总要由她做。婆母脾气不好,经常受到不宽厚的待遇。丈夫在外面工作,陆续生育,得一男三女,都要由她养育。此外,过农村生活,离不开耕种,劳动的量也不会小。多种负担相加,可以想见,算生活之账,是只有劳累而没有休息,只有忍受而没有享受,由旁观者看,是只有苦而没有乐。可是凌大嫂则不以为意,或者说,朝朝夕夕,年年月月,总是很坦然。这是因为她有个未整理成为系统的甚至自己并不觉得的人生哲学,是:劳动,吃苦,为别人,是天经地义。
已经是80年代中期,凌大嫂年及60,在北京她丈夫和小女儿的住处,我第一次看见她。身材高,健壮,一身褐暗色的衣服,旧而不破,严谨,稳重,见生人不坐,怯于说话,典型的旧式农村妇女。她长期住在家乡,因为有瘫痪的婆母,与妯娌轮换,要伺候;家里有未嫁的女儿,儿妇,孙女,离开,不放心;麦大二秋还要忙农活儿。可是北京有个小女儿,更不放心,还有不少拆拆洗洗的活儿要做,所以不得已,只好来来去去。据说儿妇孝心,曾表示家里的诸事由她担起来,就不要这样劳累,两头跑了。凌大嫂说:“我的婆母,我不能教别人伺候。”所以还是坚持来来去去。其时我也过着来来去去的生活,即每周的中间在城内单位,两端在西郊家里。
家里吃饭有人管,城内吃饭没人管。承凌公好意,说凌大嫂来京之时,我可以到他家吃晚饭。我说这太麻烦,辞谢。凌公换为以利诱,说我常说想吃家乡饭,让凌大嫂做家乡饭,尝尝,岂不很好。于是由尝试渐渐变为成例,只要凌大嫂来京,周三晚饭我一定去,周二晚或去或不去。家乡饭种类也有一些,最常吃的是京东肉饼和玉米粥。凌大嫂知道我不愿意吃太油腻的,肉馅里总是加些菜。材料细致,火候细致,烙成,总是比饭馆(包括香河本土的)里的好吃得多。烙肉饼是细活儿,费工,厨房热,我表示过意不去,凌大嫂总是说没什么。做完,请她也入座吃,她向来不来,说已经在厨房吃了。据凌公说,背后还议论,说:“这老爷子真好伺候,给什么吃都说好。”
就这样过了几年,是1991年初夏,凌大嫂又来京,还依老例,带来些家乡食品,如豆腐皮之类,我也依老例,去吃。某一个星期二,听说凌大嫂得急病,送医院了。赶到医院看,知道是脑溢血,由星期一晚上晕倒,一直昏迷不醒,正在抢救。人不胜天,医院用尽办法,延续三四天,终于还是停止呼吸了。事后,我问凌公,想来是久已血压很高,本人没有感觉吗?凌公说,应该有感觉,可是她不说。我想,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的一种表现,活着完全是为别人,所以想不到自己的病苦。
她突然失去知觉,没留下什么话,如果死后有知,一定还是多种不放心吧?因为亲人都还活着,连必须由她伺候的婆母也还活着。她还想照顾这些人,用自己的忘我劳动使有关的人多得一些福利。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有关的人中还有我,因为据凌公说,就在晕倒前不久,还计划星期三晚饭吃什么,让我尝哪一种家乡味。凌公还谈到她下世前的一些话,是有一次,她问凌公还记得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是谁先说的话。凌公说记不清了。她说是她先说的,因为她听说,谁先说话谁先死。我听了不禁愕然,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坚守传统的礼,刚一面就准备为人舍生。她真就先死了,留下什么呢?只有罕见的德,也只能存于少数人的记忆里。少数,能够记住过往的也好;至于未来,再找这样的人恐怕就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