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十百,多种)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我有时很欣赏这段话。不是对“发”以及现代化的享受有什么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意见,而是对自己经历的相去日以远的过去有些怀念。这过去,有人,有地,有事,自然未必都是可意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有些竟是常浮上心头,忘不掉。索性就写下一点点,也许未必有人愿意看,那就算做自己的温旧梦也好。梦太多,要选择。人影像真切,头绪简单,决定只说人。人也太多,又要选择,想只说一时浮上心头的三位。以交往的多少和远近为序。
王??二
由大范围说起。我的家乡是北京东南近二百里的一个小村庄,名石庄。石庄者,石姓聚居的一个小村落也。推想起初没有外姓人,由我儿时算起,至多不过百年前吧,村的偏西部迁入外姓两家,我们张家和另一家王家。都在街北,我家偏东,往西隔一家是王家。论家道,我家是小康,王家很穷困。可是两家关系不坏,感情融洽,来往很多。王家,与我祖父同行辈的那个老人,也许活到花甲左右吧,故去。只留下一个儿子,名王瑚;混上个女人,西北方某村的,耳聋,村里都叫她王聋子。依乡村的礼俗,当面,我叫她王大婶,一直到现在,印象还很清楚。因为她家没有磨,磨面,要到我家后院的磨房,其时,乡村妇女都是小脚,只有她穿木底鞋,由外走来,踏堂屋的砖地,发出清脆的嘎嘎声。他们夫妇都和善,得我家一点帮助,总是感激不尽的样子。他们都早死,生五个孩子,都是男的。
大的名福来,年龄与我相仿,刚成年就故去。二的名福顺,成年大以后才成了家,村里人都称他为王二。三的名福成,不知同谁合不来,一怒离开家,到外面去闯天下。所以王氏弟兄,我印象深的,与我交往多的,只有王二。他忠厚、朴实、勤勉,因为几代与我家关系深,见面呼我为二哥,看得出来,心情是恭敬加更多的亲热。他当然也务农,农闲时候卖零吃食,不过是花生、瓜子、萝卜之类。养一头驴,有的货,如萝卜,要到西边20里外的索庄去驮,他说,卖就要卖好的,赚点钱,不能亏心。我小学念完以后到外面上学,先是通县,后是北京,其时交通不便,离开家门,要到30里外京津公路的河西务站去上汽车,这30里旱路,常常是用王家的驴,王二去送。我跨上驴背,他后面跟着,让他骑一会儿,他坚决不肯,说走惯了,不累。
寒暑假回家,晚饭后是说闲话时候,串门,最常去的是王二家。后期他成了家,妻子比他更朴实,更热情。还是那样穷,土房,简陋,屋里几乎没有东西。可是我愿意到那里坐一坐,以吟味其他处所不再能见到的古风。其后,正如其他到外面混的人一样,我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也就很少能见到王二。是50年代初,曾被扫地出门的我的二老故土难离,又到家乡去住,我去探望,当然又要到王二家去看看。他们夫妇年才近不惑,已经显得苍老,仍然很穷,两三个孩子,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谈起世道,也有不少感慨。还谈到土改,说分了些东西,趁夜间无人,都隔墙给扔回去,他说:“我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东西。”我看看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是70年代初吧,听说他老伴下地做生产队派的什么活,光脚,被什么扎破,没有医疗条件,竟得了破伤风,死了,不久,也许心情受打击太重了吧,他也死了,留下三个还不能自立的孩子。
长海舅舅
他是个难于理解而可怜的老人,比我总要大几十岁吧,住在对门,我幼年时期几乎天天看见他,可是连姓名也不知道。情况要由对门的石家说起。我很小时候,对门住着母子四人,母亲寡居,我家说到她,称为对门老奶奶,老者,是因为她的丈夫排行第末。何时丧夫,可以由最幼孩子的年岁推算出来,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三个孩子都是男的,最大的乳名长海。孩子未成人,唯一的强劳动力死去,家境本来就不好,其困苦可想而知。是为解救无劳动力的困苦呢,还是这位老人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呢,不知道,总之,经过协商,这位老人连人带财产都迁来,与我们称为老奶奶的他的胞妹合伙,共同过困苦的日子。村里添了外来人,以熟代生,都称他为长海舅舅。他个子不高,略驼背,面容黑而且粗,在我们一群顽童的眼里,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物。
他身体像是并不健壮,到我们一群孩子上小学时候,他就不怎么下地干活,而经常是坐在街北的墙下,既像愁闷又像沉思的样子。他几乎永远不说话,也没有人理他。估计到他妹妹家里也是这样,因为无用了,也就很难看到好的脸色。好脸色是精神方面的安慰,得不到,没办法,也许他真就能“安之若命”了吧?更可悲的是退一步,想吃一顿饱饭也办不到。忘记是谁,当做笑话,说听长海舅舅说:“要是黑面饼卷小葱蘸酱,那还有个饱啊!”其后,他身体更坏,先是很少出来,终于卧床不起了。是拘于礼俗还是实用主义呢,有那么一天,把他抬上牛车,送回本村了,听说不久就死去,大概终于没有吃到黑面饼卷小葱蘸酱吧。为死者设想,安息了也就罢了,可是问题偏偏留给生者。我有时想到他,那落魄无告的样子仍然清晰,心里就不能释然。系念什么?是有时形而上,想到命运、机遇、苦乐、荣辱之类,有时形而下,比如吃烤鸭、薄饼卷鸭肉,其旁边有葱蘸酱,就不由得想到黑面饼卷小葱蘸酱的愿望,也就不能不慨叹,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
严氏大姐
说这位,出了村,到东北方八里以外的外祖家,村名杨家场。外祖家也是小户人家,可是地势好,住在村西端路南,出村北望,不远就是运河支流青龙湾的南堤,白沙岭上是一望无际的柳树林。外祖父姓蓝,行二,与大外祖父合住一个院子。我小时候,大外祖父一支只有大舅父、大舅母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学名文秀,严氏大姐是他的妻室。这种关系,为什么不称表嫂而称为大姐?说来话长。她是我们村东南某村的人,幼年父母双亡,无人抚育,经人说合,送往大舅父母家做童养媳。童养媳,成婚前的名分是家中的女儿,记得长于我七八岁,所以见面呼为大姐。其后成年,完婚,农村称为圆房,大舅母说,叫大姐惯了,不必改了,所以一直称为大姐。依旧俗,我出生后常到外祖家去住,到能觉知,有情怀,就对这位大姐印象很深。来由之一是她长得很美,长身玉立,面白净,就是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气度。来由之二是她性格好,深沉而不瑟缩,温顺而不失郑重。少说话,说就委婉得体。
依常情,童养媳的地位卑下,因为是无家的,又名义为女儿而非亲生,日日与未来的公婆和丈夫厮混,境况最难处,可是这位大姐像是一贯心地平和而外表自然。她结婚的时候,我十岁上下,其后不很久我离开家乡,就几乎看不到她了。可是有时想到她,联想到人生的种种,就不免有些感伤。这感伤可以分为人己两个方面。人,即大姐方面,是天生丽质,而没有得到相应的境遇。就我习见的少女时期说,现在想,她处理生活的得体,恐怕是“良贾深藏若虚”。所藏是什么?也许是“忍”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见于典籍的佳人所常说,性高于天,命薄如纸了。再说关于己的。也是现在回想,常见到她的时候,后期,她年方二八或二九,我尚未成年,还不知道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住东房,我从窗外过,常常想到室内,她活动的场所,觉得有些神秘。这种心情,可否说是一种朦胧的想望?如果也竟是这样,在我的生活经历中,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诗经》所谓“靡不有初”是也。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朦胧的,过些时候也就淡薄了。
一晃到了70年代初,我由干校改造放还,根据永远正确的所谓政策,我要到无亲属的家乡去吃一日八两的口粮。第一次回去,人报废,无事可做,想以看久别的亲友为遣,于是又想到外祖家的大姐。她还健在吗?于是借一辆自行车代步,路也大变,问人,循新路前往。进村就找到,表兄和大姐都健在,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园盖了新房,在北房的西间招待我。大姐年近古稀,仍保留不少当年的风韵。谈起多年来的生活,说还勉强,只是大跃进时期粮食不够,吃些乱七八糟的,胀肚。关心我,又不便深问,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样子。午后作别,她送我到村外。
我上了车,走一段路,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就这样,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其后,依照又一次正确的政策,我回到北京,可是从另一个外祖家表弟的口中,间或听到她的消息,都是不幸的。先是她的儿妇被一个半精神病人暗杀,事就发生在她的宅院里。其后表兄先她而去。再其后是不很久,她也下世了,其时是70年代晚期,大概活了七十五六岁吧。年过古稀,不为不寿,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赋,她的一生,总是不免于悲伤,秀才人情,勉强凑了一首七绝,词句是:“黄泉紫陌断肠分,闻道佳城未作坟(因不得占耕地)。宿草萋萋银钏冷,此生何处吊媭君?”(《楚辞》,女媭,姐也)算做我虽然远离乡井,却没有忘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