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大家也就逐渐松懈了,过去两个人值班改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值班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强打精神,整夜竖起耳朵听铃声。越是关注,越是没事,稍微松懈,警铃便大声响了起来。警铃响声大作的那天晚上是豆子值班,豆子胆小,硬把哑哥拽了去给他壮胆。豆子说话不利索,别人嫌他说话结巴听着费劲,又认死理儿,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唯有哑哥不烦他,反正耳朵也听不到,不管他说什么哑哥都能耐心听他结结巴巴、没完没了地啰唆。而且只要看到他的嘴上下翕动,不管说什么,哪怕是让别人听着甚是荒唐的话题,哑哥也会不停地点头,貌似完全赞成,这让豆子非常受用,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哑哥分。
哑哥从来不出门,除非六爪女出去的时候带着他,每天吃饱了睡足了就是一件事:练武。一有空闲,就跟豆子凑到一起听豆子瞎掰,给豆子享受倾诉的机会。晚上豆子叫哑哥陪他值班,哑哥也就答应了。两个人都是贪睡的货,哑哥刚开始还强打精神看着豆子说话,脑袋照例一点一点地表示赞同。豆子给哑哥说,他很想要个媳妇,条件不高,只要像黑子媳妇那样能生娃娃就行,可是媳妇要去啥地方才能找到呢?黑子也不在了,如果黑子在,还能求黑子帮帮忙,可是黑子却失踪了。黑子失踪这么多天,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婆娃娃都不要了,不要也罢,反正他老婆娃娃有头家养着,头家答应了,只要他豆子能找到老婆,头家就出钱给他成家,可是,老婆到哪儿去找呢……
豆子没指望能从哑哥那儿得到答案,哑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困劲儿上来,哑哥打了几个哈欠就侧歪歪地睡了,而且响起了极富诱惑力的鼾声。在哑哥节奏整齐的鼾声的催眠下,豆子也沉沉入睡。半夜时分,警铃声大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哑哥和豆子睡得活像死猪,根本就听不见。胡子半夜解溲,听到前堂警铃响了,顾不上回去穿衣服,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
门外,一个胖乎乎的人踟蹰徘徊,胡子扑上去一把将他按倒,连打带掐,大声喊人:“快来啊,抓住了,快来啊,抓住了……”
豆子和哑哥睡得沉,一点儿也没有反应。秃子和条子睡觉灵醒,夜深人静,胡子在外面大呼小叫惊醒了他们,马上爬起来朝外面跑,跑到外面看到胡子正跟一个人在地上翻滚打斗,马上也扑将上去帮忙,连打带骂。被压在底下的人浑身是肉,拼命挣扎,活像一口被按住挨刀的大肥猪,一边挣扎还一边呼喊,嘴巴却被挤压在地面上,只能听到他呜呜咽咽的牛吼,却听不明白他在吼什么。
片刻,或许是疲累了,或许是被搞晕了,胖子不再动弹,也不再呼喊,胡子几个人才撒手,然后咋咋呼呼地抬着那人回到了商行。进了前堂,黑暗中看到豆子和哑哥睡成了两坨黑乎乎的稀泥,胡子给了他们每人一脚,哑哥惊跳起来,豆子也惊跳起来,看到满屋子黑乎乎的人,两个人目瞪口呆,哑哥呜里哇啦、指手画脚,豆子磕磕巴巴地问:“咋、咋、咋啊……”条子又过来踹了豆子一脚,想踹哑哥,看到哑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没敢踹哑哥。
六爪女这段时间睡眠不好,虽然生意并没有受到谣言诽谤的影响,大洋照样朝六顺商行哗哗流淌,她却心情郁闷、压抑,精神也处于烦躁、焦灼中。她虽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却也是一个很难接受被人无端欺辱、作践的烈性人。街市上的流言,登上门的挑衅、欺辱,让自己一夜之间就被人糟蹋成了恐怖的怪物、不干不净的异类。面对这种无形无影的敌意和羞辱,六爪女所承受的内心煎熬是极为残酷、痛楚的。白天在伙计们面前她戴上我行我素、平静如水的假面,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去,心里郁闷了或者偶尔失眠了,她就打算盘,算盘那叮当作响的悦耳声音就像慰人心灵的安魂曲,会驱离她的焦躁和愤懑,让她逐渐平静下来。现在,她失眠,却连打算盘的心思都没有了,就连算盘那叮叮当当的声音都让她心烦,感觉那一声声金属的响亮就像榔头在一下下敲打她的神经。
胡子听到警铃的同时,六爪女也听到了,她穿上了衣服,并没有出去,听到胡子和伙计们闹闹嚷嚷把人抓了进来,便也走到前堂去查看情况。
六爪女看到前堂黑黝黝的,担心伙计们赤身裸体不好看,就没有进去,在外面提醒了一句:“不燃灯,摸黑瞎闹啥呢?”
屋子里的人这才想到点灯,豆子摸索着把“气死风”点燃,大家目光集中到了被抓进来的人身上。那人胖乎乎的,浑身是土,头发散乱,鼻青脸肿,此时哼哼叽叽地呻吟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叫苦喊疼。胡子看他觉得面熟,再仔细看看,猛然想起在林师叔家里看到的那个龙管家,试探着问:“我看着你面熟,你是不是林师叔的龙管家啊?”
那人唉声叹气:“我的妈啊,你们这是干啥嘛,见面啥话不说就打,要人命呢。”
胡子连忙抢过去扶起他:“果真是龙管家,深更半夜的,你跑来干啥来了?”
龙管家揉着腰痛苦不堪:“你们下手太狠了,快叫你们头家,快叫你们头家,我有话说。”
六爪女在门外喝了一声:“没穿衣裳的都避开。”
除了豆子和哑哥晚上值班和衣而睡,其他伙计,包括胡子都是赤身裸体,胡子跑出来的时候还匆忙套了条裤子,条子和秃子习惯裸睡,当时急慌慌地跑出去抓人,此时仍然光溜溜的不着寸缕。羞耻之心,人人有之,听到六爪女就在外面,一个个顿时慌神,胡子领先,除了哑哥和豆子,剩下的人争先恐后地从窗户跳了出去,好赖避开了六爪女。刚刚从窗户跳出去,却迎头碰上了赤身裸体的粉粉。粉粉是黑子的媳妇,半夜三更爬起来奶孩子,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想着半夜三更也不会有谁看到自己,瞅一眼就回来,也就没有穿外衣,扔下孩子出来查看。刚刚到院子里,黑洞洞地迎面撞上几个裸体大汉,一照面,双方大窘,秃子和条子就地蹲下,还用手捂住了裤裆。粉粉也本能地蹲下,两手抱住上半身,双方竟然现场僵持起来。
屋内,龙先生看到六爪女,气喘吁吁地告诉她:“赶紧,再晚就来不及了,赶紧去垂泪坝,我们头家不行了,急着见你呢。”
六爪女在屋外听到胡子说来人是龙管家,心里一动,蓦然想起六顺商行占用的这套院落是林师叔的,会不会是他派龙管家来收房了?进到屋里,听龙管家说林师叔不行了,让她赶紧去,又是一惊,林师叔身体健朗,虽然几年未见,却也不至于这就不行了。“到底怎么了?你别急,坐下慢慢说。”六爪女说。
龙管家四下睃拉几眼,看到茶几上的茶壶,奔过去捞起茶壶灌了一通剩茶。
六爪女连忙吩咐豆子:“给龙管家泡茶啊!”呆立一旁的豆子连忙烧水冲茶。
龙管家也不坐,就站在那儿满脸的焦急:“我们头家病了一年多,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起色,从今年春上开始就一天不如一天,前两天给你写了封信,说是等他死后再给你。这两天昏迷不醒,眼瞅着人就不行了,我想着头家也没后人,真的去了,连个抱灵位、摔纸盆的人都没有,就跑来找你,看在你师父的面上,算我求你了,能不能赶在我们头家走之前去看看他,给他送个终?”说着,龙管家就哭泣起来,两腿一弯就朝地上跪了下去。
六爪女忙去扶,好在六爪女手臂功夫扎实,一把扶住龙管家,龙管家也就无法跪下。
六爪女说:“龙管家,师叔的书信你带了没有?”
龙管家摇头:“没带,头家说了,那是要等他走了以后才能给你的,我自然不能带在身上,就是带了,现在也不能给你啊!”
龙管家这么说,顿时令六爪女对他刮目相看,龙管家在六爪女心里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甚至多少还有些反感,因为那天林师叔让他算账的时候,他仅仅给六爪女他们算了三百多块大洋,跟六爪女的心理预期相差太大。而龙管家自作主张跑来请求六爪女去给林师叔送终,有求于六爪女,却又执拗地遵从自己头家的嘱咐,不提前让她看到林师叔的书信,让六爪女对龙管家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龙管家,你稍坐,喝口茶,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走。”临出门,六爪女又想起是不是应该多带几个人,就征询龙管家的意见:“是不是把在家的伙计都带上?论说起来,他们也都是林师叔的后辈……”
“能去都去,都去当然好,”龙管家吸溜溜啜茶,又补了一句,“有吃的给我弄些,一路跑来饿了。”
六爪女答应着出门,一出门就呆了,院子里条子和秃子赤身裸体蹲在那儿,对面粉粉半裸着蹲在他们对面,两方面都催对方先走。
“你先走。”
“你们先走。”
“你先走。”
“你们先走。”
两方僵持着,谁都怕先走露丑。
六爪女回屋,揪起床单,出来披在粉粉身上,骂条子和秃子:“两条混虫,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粉粉用床单包严实自己,忙不迭地走了。六爪女转身就走,条子和秃子这才捂着裆部狼狈不堪地跑回了住处。
天刚蒙蒙亮,六爪女就带着胡子几个在家里的伙计,跟随龙管家急匆匆地朝垂泪坝奔去。路上闲聊的时候,龙管家问起六顺商行为啥半夜三更跑出来打人,六爪女把事情的过程给龙管家解释了一番,龙管家说:“先不管他们,把头家的事情安顿好了,回头再收拾那些阴险奸诈的小人。”
龙管家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却给人一种气定闲神、胸有成竹的感觉,这种感觉传染给六爪女莫名的轻松,似乎报仇雪恨的畅快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一行人步履匆匆,途中饿了就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从随身携带的水囊里喝几口温吞水,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赶到了垂泪坝。还没有到林师叔的院子,远远地就已经听到了哭声,龙管家疯了一样朝院子跑了过去,六爪女和伙计们也感到情形不妙,跟在龙管家身后跑向了林师叔的宅院。
通向竹林寨的那条鲶鱼背对于久住竹林寨的六爪女和胡子、条子那一帮伙计来说并不是障碍,然而,当他们抬着林师叔的棺木来到鲶鱼背的时候,也都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地步。鲶鱼背非常狭窄,只能容得一个人踏脚而过,抬着棺木必须两个人并行,而且中间还有棺木,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这个任务又必须完成,这是六爪女和众伙计当着龙管家的面,在林师叔灵前起过誓的。林师叔的遗愿是死后能够跟六爪女他们的师父葬在一起,在龙管家交给六爪女的那封信里,林师叔最后的话就是这一句。
他们赶到林师叔家的时候,林师叔已经咽气,庄里的伙计们齐齐伏地痛哭,龙管家更是扑倒在林师叔的遗体上痛不欲生,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一声声抱怨自己回来晚了,一声声抱怨自己不应该在头家病危的时候擅自离开去找六爪女。
六爪女见到龙管家哭成这样,虽然对这个林师叔并没有什么感情,却也被勾得想起了死去的师父,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汪汪。胡子、条子、秃子还有豆子,对林师叔本身就没有什么感情,男人家也不像六爪女那么心软眼浅,虽然看到龙管家和林宅伙计们痛哭流涕,心里也挺难过,却不会哭泣,脑子还保持着清醒。胡子站在龙管家身后,扒拉着他说:“龙管家,别光顾哭了,林师叔有没有寿衣?赶紧给换上,再拖一阵尸首硬了就没法换衣裳了。”
龙管家闻言,挣扎着站起来,跑了出去,片刻抱过来一个包袱:“这是我们头家年前就给自己备好的,你们谁帮一下,给他换上。”
六爪女说:“我去烧些水,给林师叔擦洗一下。”
龙管家说:“你去让顾嫂烧。”
六爪女也不知道顾嫂是谁,也顾不上打听,她怕看到林师叔赤裸的遗体。灶间有一个女用人,正坐在锅台前默默地拭泪,六爪女估计她就是龙管家说的“顾嫂”,贸然叫了一声:“顾嫂,龙管家让你赶紧烧些热水,给林师叔擦洗一下。”
顾嫂用围裙擦掉脸上的泪,忙不迭地往灶坑里添柴火,六爪女担心拖得时间久了,林师叔的尸身僵硬真的没法换寿衣,看到灶旁倚着一根吹火筒,就拿起来帮着吹火。水开始冒热气的时候,六爪女就吩咐顾嫂把热水送过去:“顺便把我的伙计,叫条子的喊出来,就说我有话。”
顾嫂答应着端着锅走了,片刻条子忐忑不安地跑了过来:“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说:“林师叔的手下现在都乱着呢,你出去打问一下,这个村子里谁家有懂得办丧事的老人家,请他过来主持一下,给,这些钱拿上。”
条子接过钱出去找人,六爪女来到停放林师叔的屋子外面,站在那儿等着里面给林师叔换寿衣。顾嫂端了水出来,看到六爪女站在门边,就告诉她:“好了。”
六爪女进到屋里,林师叔换上了寿衣,黑色的绸缎长袍外面套着藏蓝的丝绸褂子,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顶上缀着一个红琉璃珠儿,脚下是崭新的黑布鞋、雪白的布袜子。林师叔此时脸色蜡黄如土、僵硬如石,看上去很像陪葬用的纸扎偶人。龙管家跪坐在林师叔身旁,已经不再号啕大哭,只是如老僧入定般静静地坐着,眼神迷离,似乎魂灵也已跟着他的头家去了。
六爪女推他一把:“龙管家,起来商量一下林师叔的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