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管家醒觉,揉揉眼睛,仿佛刚从睡梦中回来:“噢,对了,当着头家的面,我把我们头家留的信给你。”说着,龙管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六爪女。
信封是封着的,六爪女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上面只写了短短几句话:
六爪女见字如面。我担心你们几个把你师父辛辛苦苦挣的家当给败了,所以没将实情告知于你。你开了六顺商行,就靠那几百块大洋起家成了大气候,师父有你这样的出息后人令人宽怀。现在我告诉你,城里那套房子,是你师父名下的,这院房子是我名下的,还有多年积攒下来的钱,都在龙管家那里,一并留与你照管。我走后,盼能与师兄、阿嫲、阿公葬于一处,到了地下我们也是个伴儿,切记。师叔林佳田。
六爪女默默读过这封事实上的遗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龙管家问她:“这封信上你师叔说了没有,走后要把他和你师父葬在一处?”
六爪女问他:“你没看这封书信吗?”
龙管家摇头:“头家交给我的时候,信就是封着的,我怎么能自己打开呢?那不成了偷吗?”
六爪女把信递给龙管家:“你自己看看。”
龙管家认真阅读,然后把信交还给六爪女:“你能答应你师叔吗?”
六爪女问他:“林师叔没有亲人吗?”
龙管家摇头:“没有,如果要算亲人,可能也就是你师父了。”
六爪女说,只要林师叔没有家人反对,那我们自然要按照林师叔的叮嘱办。
龙管家说:“那你们要起誓,不起誓我不信。”
六爪女说:“起誓也不在现在,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林师叔后事安排好,林师叔的棺木有了吗?灵堂有了吗?纸钱有了吗?”
龙管家唉声叹气:“我去你们那儿的时候,咋也没想到头家这么快就能走啊!他得的是消渴症,大夫说这种病不是急症,虽然不能去根,可是也不会有啥突然的变化,我走的时候他人还清醒,谁知道还是没有等到我回来,结果啥也没有准备。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连寿衣都得现做……”说着说着,龙管家又哭了起来。
六爪女看到龙管家伤心乱神,只好自作主张:“胡子,你带着豆子赶紧去城里买棺木,要好的;秃子,你去把灵堂摆放起来。”想到条子去找主持后事的人还没回来,就问龙管家:“你们这个村里有没有懂得办丧事的人?”
龙管家说:“有啊,村东头吴老汉就是干这个的,我现在就去请。”
六爪女拽住他:“你别去,我已经叫人去了,只要有就行。”
说话间,条子在门外叫六爪女,六爪女出去,看到一个老头儿站在条子身旁。条子介绍:“这是吴老汉,周围乡里有了丧事都请他主持。”又给吴老汉介绍六爪女:“这是我们头家。”
吴老汉先问:“谁是孝子?”
大家都愣了,孝子是死者的直系晚辈,林师叔却不知道为什么跟师父一样没有成家立业,自然就没有所谓的孝子。龙管家从屋内出来,指着六爪女说:“她,她是孝子。”
六爪女指画着她手下的伙计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孝子。”
林师叔手下的伙计也说:“我们都是孝子。“
吴老汉瞄了瞄他们,说:“那就赶紧把孝衣穿起来,孝布买了没有?”
六爪女说没有,吴老汉就掰着手指头安排:“赶紧去镇上买白麻布,你们孝子多,两个人一丈,此外还要买些香烛,纸钱能买多少买多少,黑帐子是要蒙灵棚的,还要白纸是要写挽联的,对了,还要买一个灵牌,大小根据你们的情形,这些物事你们赶紧派人去买。”
想到林师叔的手下人对这一带熟悉,六爪女就让龙管家派人去,龙管家叫出来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汉子吩咐:“你带上两个人,到镇上去买。”扭头又问吴老汉:“多少钱够?”
吴老汉说:“十块大洋足够了。”
龙管家就给了汉子十五块大洋:“这些物事都记住了?”汉子连连点头,又把刚才吴老汉念叨的物事复述了一遍。龙管家说:“你赶紧去,赶紧回,尽量买好些的。”
汉子答应着,叫了一个人,拖了一辆胶轮车走了。
吴老汉吩咐六爪女:“剩下的人安排起来,盖灵棚,就在这院子里吧。”
农村民风质朴,听到林师叔的死讯,村里的男男女女不邀自到地过来帮忙,很多人对丧葬之事都有所了解,上手帮忙很快就将灵棚搭盖起来。盖灵棚比较简单,物料也都是现成的,在院子里竖起几根桩子,上面蒙上草席,然后在地上铺一张床板,找出了一套新被褥铺到床板上,灵棚就算搭好了。吴老汉又安排在灵棚里四个角落点了四盏油灯,并且一再叮嘱,这四盏灯绝对不能熄灭,这是为死人在黄泉路上照路的。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吴老汉招呼几个年轻汉子,将林师叔的遗体抬到了灵棚里安放,然后又在林师叔的头顶点亮了一盏油灯,让人搬过来一个小桌,摆放在林师叔的脚下,桌上也点燃了油灯,摆上了一碗白米,米上插了一双筷子。
到镇上购买丧葬用品的人回来了,六爪女和龙管家还有林师叔家里的伙计和六顺商行的伙计头上包上了白布,身上披上了麻布,腰里也扎上了白腰带,在吴老汉的安排下,跪到了林师叔遗体两旁开始守灵。
第二天晨光微露之时,胡子和豆子也回来了,棺材铺派了一挂马车,跟着他们把棺木送了回来。按照规矩,要守灵三天才能入殓,龙管家跟六爪女商量,要尽快把林师叔送到冠豸山竹林寨跟他的师兄合葬,就不要等到三天了。
这种时候,六爪女没什么主意,一切都听龙管家的:“龙管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龙管家却又说了一个要求:“现在我的头家就躺在这里,他是你们的师叔,你们要当面起誓,保证按照头家的意愿把他安葬在你们修的那座大坟里面。”
六爪女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给我师父修了大坟?”
龙管家说:“我跟我们头家去看过,给你师父烧纸,你们还修了那座大亭阁,我们头家很高兴,当时就说师父没有白养你们,当时就说要把扣下的你们师父的房子、银钱交给你,谁知还没有来得及办,就发病了。”
六爪女说:“我们说出口的话你咋还不信呢?”
龙管家说:“要把头家送到竹林寨,这一路的艰险,还有要开坟,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怕你们半途变卦,还是你们起个誓才好。”
六爪女点头:“好,我们起誓。”
六爪女叫过胡子几个人,一起跪在林师叔的脚前,然后说:“林师叔,我们几个既然当了你的孝子,今天就在这里起誓,我们一定要按照你的意愿,把你跟我们师父合葬一处,让你们在天上也能有个伴儿。”
起过誓,龙管家说:“这我就放心了,我也该当着头家的面把他让我办的事情做个了结。”说完,龙管家起身,起得猛了点,脚踩在身披的麻袍角上,险些绊个跟头,嘴里喃喃说:“你们看,再不办头家就不高兴了……”说着一路跑了出去。
龙管家很快就返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摞账本,账本上还端了一个紫檀匣子。他跪倒在林师叔的遗体左侧,让六爪女跪到了自己的对面,也就是林师叔遗体的右侧,然后把紫檀匣子隔着林师叔的身体递给六爪女:“这是县里那院房子和我们头家这院房子的房契,还有林师叔在垂泪坝置下的地契和永昌银号开具的银票,你收好。”
六爪女接过龙管家递过来的匣子,龙管家对林师叔说:“头家,我按你的吩咐把家当都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你和竹林寨头家的后人了,你放心吧。”对林师叔说完,龙管家又把手里的账本递了过来:“这是所有账目,头家在永昌银号还有底账,等头家的后事料理完了,你去核对一下。”
六爪女接过账本,想了想又还给了龙管家:“这些还是龙管家你管着好,这院房子还有林师叔的地,都留给原来的伙计们,他们也要生活,龙管家你选个精明些的管着就行了。”
龙管家愣了,想了想说:“好,等头家的后事办完了以后我们再细说。”
第二天清晨,按照龙管家的意见,将林师叔入殓,然后马上启程,一挂马车拉着林师叔的灵柩,在众人的护送下向冠豸山行进。六爪女披麻戴孝,手举招魂幡,走在最前头,出村口的时候,龙管家递过来一个瓦罐,这个瓦罐原来是放在林师叔灵前烧纸钱的,里面盛满了纸灰,龙管家让六爪女把瓦罐摔了,这道仪式俗称“摔纸盆”,谁摔了纸盆,谁就是死者的继承人。六爪女其实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实际意义,龙管家让她摔,她就摔。到了冠豸山下,马车不能继续走了,灵柩改由人抬肩扛。
按照规矩,出殡路上,灵柩不能着地,伙计们和村里前来相帮的青壮轮流换着把沉重的灵柩朝山上抬,山路狭窄陡峭,可是毕竟还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到了鱼脊梁前面,所有人都傻眼了,要想把灵柩抬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路上轮换着抬灵柩的虽然都是精壮小伙子,到了这个时候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看着狭窄、险峻的鱼脊梁,所有人都傻眼了。到了这个地方,进退两难,束手无策,六爪女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龙管家一定要他们在林师叔灵前发誓,保证将林师叔和师父合葬一处,原来他早就预见到了此行的艰难危险。
六爪女请教龙管家:“咋办呢?”
龙管家茫然地眺望着鱼脊梁对面,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反问:“咋办呢?”
六爪女说:“现在唯有一个办法,把人背过去,棺木扔下。”
龙管家马上反对:“那怎么能成?没有棺木怎么下葬呢?”
六爪女说:“我师父和阿嫲、阿公都没有棺木,你说单单给林师叔殓个棺木,怎么合葬?”
龙管家愁眉苦脸寻思了片刻,下了决心:“好,就按你说的办。”
棺木已经钉死,现在要揭开棺盖,把林师叔的遗体重新抬出来,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抬着棺材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做到灵柩不落地,六爪女说:“就地放下吧,那些说法都是没名堂的,哪能不落地?不落地怎么下葬?”
有了她这么一说,抬棺木的人松了一口气,哼哼嘿嘿地试探着把棺材往地上放,旁边的人连忙上手相帮着将棺材缓缓放下。开启棺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他们随身带来了锄镐铁锨之类的工具。半路上要开棺,便动用镐头、锄头、铁锨连翘带砸,龙管家看着好好的棺材被砸得七零八落,心疼得直咧嘴,却也无可奈何。
棺盖揭开了,林师叔的遗体被抬了出来,却仍然没法抬过鱼脊梁。人死了身体格外重,不要说两个人,就是四个人抬着都会很累,要想两个人抬着过鱼脊梁都难,中途又没有办法换人,谁也不敢保证能坚持到过了鱼脊梁。这个时候,哑哥走了过来,用棺木里铺的被褥将林师叔包裹起来,然后“哼哧”一声背了起来,默默地朝前走去,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鲶鱼背,慢慢地向对面走了过去。
后面,竹林寨的伙计们跟着,默默地随着他走上了鲶鱼背,林家宅院的伙计和村里来帮忙的人踯躅不前,那条狭窄、险峻的鲶鱼背吓退了他们,只有龙管家战战兢兢地拽着胡子跟了上来。
过了鲶鱼背,来到了竹林寨师父的墓前,六爪女跟龙管家商量,在师父墓旁另开一穴把林师叔葬在里头,没有必要非把师父的墓葬挖开:“我听人家说过,只有夫妻才能合葬一处墓穴,那叫生同襟、死同穴,兄弟、朋友葬在一处就行了。”
龙管家连连点头:“你是孝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在师父的墓旁另挖了一个墓穴,棺材没法运过来,六爪女就让伙计们砍了几株小树,铺在墓穴底下,然后把林师叔的遗体放了下去,又在林师叔的身上篷起了一些树枝,就跟当初葬师父一样,然后就开始往墓穴里填土。龙管家看到一锹锹土掩埋了林师叔,忍不住痛哭起来,他这一哭,惹得六爪女和伙计们也想起了师父,陪着他哭了一场。
烧过纸,上过香,跪拜之后,林师叔的葬礼也就算是结束了。一行人起身往回赶,回到垂泪坝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吃罢午饭,喝茶的时候,龙管家又捧出来账册和那个装着房契、地契的木头匣子,对六爪女说:“我们头家的后事基本上料理完了,现在你就是头家,这些东西还是你收着合适。”
六爪女仍然没接:“你保管吧,这院房子和垂泪坝的地过去怎么样今后还怎么样,你选个精明人照管着。”
胡子坐在六爪女身旁,偷偷杵了六爪女一肘子,悄声说:“不要白不要。”
六爪女没搭理他,对龙管家说:“龙管家,这里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请你去给我帮忙好不好?”
龙管家愣了一愣:“我怕胜任不了。”
六爪女说:“不是我雇你,是我请你,你去六顺商行当管家,我保证跟林师叔一样对待你。”
龙管家想了想说:“那也好,我这一把子年纪了,到哪儿都是混饭吃。”
六爪女“咯咯”笑了:“今后我跟着你混饭吃。”
龙管家咧了咧嘴:“头家真能逗趣。”
当晚在林家宅院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就起程返回连城县。龙管家没有随行,说是要把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到县城找他们。胡子又有些担心,一路上叨叨着担心龙管家卷了家当一跑了之。六爪女被他叨叨烦了,这才说:“如果他跑了,那我就避免了误用歹人的霉运,如果他带着林师叔留下的资产回来,那我就有了一个可以信任的管家,这你都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