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西尼玛顿时失去了重心,握住缰绳的手突然受到猛烈的拖拽,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拉倒在地上。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而是仰躺着被惊马快速地拖走,身体在草地上滑行出十几米远的距离,情急之中他用力抓住缰绳一翻身顺势将另一只手也拽住缰绳,嘴里发出朵朵朵命令马停下的声音。惊马丝毫没有反应,一个劲地向前狂奔,他伏在松软的草坪上快速滑行了一段距离时耳边传来围观者的喊叫声:“尼玛,危险,松开缰绳,不要命了,松手啊!”
惊慌嘈杂的叫喊声非但没有使他松开缰绳,反而还使出全身力气扯住缰绳猛地一拽,就在奔马感到拽力加重的空隙,他借用这一空隙松开缰绳,在歪歪跩跩的奔跑中立直身体,这一过程立刻引来场外根嘿嘿的欢呼声。这时,惊马距他已有十米之遥,他当时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追上它,骑在它身上。“卡颇热!”他根嘿嘿地一声狂吼箭一般朝马追去。随着他的吼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热烈的响应,根嘿嘿!根嘿嘿!激情澎湃的热血在全身激荡,他只感到这时的自己身轻如燕,双腿像腾在空中一样,快要抓住朝上高扬的马尾了。
只要抓住马尾的根部,就可以施展“倒拽马尾”,这是一个既吓死自己也吓死观众的高难度动作,必须跑到跟马的臀部几乎平行时才能用弯曲的肘部的力量借助马跑的惯性跃上马背,这是他多年练习“倒拽马尾”的经验。今天,大出风头的机会出现了,他咬紧牙关憋足气息拼命地奔跑,就在几乎与马臀平行的关键时刻,他猛地一把抓住马尾,同时右腿使劲蹬地,借助蹬地时的反弹力量纵身一跃,蹭地一下跃上马背,一个优美的弹射,借助身体抛向空中的时刻,他分开双腿刚好屁股落点在马背上,大获成功!顿时根嘿嘿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意西尼玛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赛马称王”的英雄场面,极大地刺激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们悬在胸腔的五脏六腑又重新回到了原位。
被誉为麦塘草原马技英雄后,意西尼玛在女人面前赢得了最为广泛的好感,他“钻帐篷”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了,像初生的羔羊获得了充足的奶水。谁也无从获知,十年后的草原上有多少小骑手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从此,在朋友面前他发生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他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女人话题的渴望劲儿明显少了,只要舌头被青稞酒浸泡得说话开始僵直的时候,他就会不停地在贡布面前重三倒四地描绘他那英雄传奇的每一个细节,直到醉意拴紧了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为止。
不出贡布所料,意西尼玛和许多骑手果然同雍金玛一样去看那四个汉地女人了,完全将自己的事忘之脑后。回来后,意西尼玛和雍金玛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看到的新鲜事。
处在极度兴奋中的雍金玛全然忘了场合,丝毫没有顾忌地对丈夫说,这四个女人有两个地方令她们不解,一个是女人嘴唇上为什么要抹那么多的红颜色,像地狱的鬼魂,喝了人或动物的血;一个是她们的长裙,两边开了衩,时不时地露出面粉一样雪白的小腿和大腿,那些男的一个劲地瞪眼直看,害羞死了。说完,她没有等到贡布的答案,才意识到女人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谈论这些事,吐了吐舌头抱着孩子跑开了。
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兴奋的见证人,意西尼玛感到自己少了一个描述能力很好的帮手,他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双脚不停地跺地,双手抱成拳头捂在嘴边不停地吹气,这模样显然是被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刺激了。
贡布想笑,但却笑在心里,他仍然板着脸用调侃的口吻凑近他说,“吱吱吱,着急了吧,看你急得就像爬不上母牛背上的骚牛。兄弟,你是看到任何一头母牛都要上的种。”说完使劲把缰绳递给他。意西尼玛没有接,两只迷蒙的双眼像是将那四个汉地女人留在了眼底,特别是那红红的嘴唇、雪白的腿在回味中极度地刺激了他的神经。“喂,骚骡子,准备你的比赛。”贡布大声吼道,再次使劲将缰绳塞入意西尼玛的手中。
“雍金玛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她看见的也是我看见的。”意西尼玛根本不在意贡布的吼声,拿贡布心爱的女人做挡箭牌,他嬉皮笑脸地拉住贡布的胳膊,用略带疑问的口吻问道:“你是见过草原以外稀奇古怪地东西最多的人,求求你,听朋友我说,你说那些汉地的女人——”他想说的原话是那些女人,特别是那两个年纪较轻的小女人,她们的嘴唇上涂了牛血一样的红色,看上去就如雍金玛说的像魔鬼,但这样的魔鬼却是自己天天都想看的。
说来也怪,女人的嘴唇上抹上一层红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格外地好看,格外地引诱男人。意西尼玛想把心里最秘密的话告诉贡布:“以后我娶了女人,我就要让她抹上一层牛血。另外,汉地女人穿的长裙,不像我们的女人穿的长裙,将自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她们是在臀部连着大腿的外侧以下开一条缝,走路或坐着的时候能看见白森森的肉,让男人冒出一股想去抚摸的怪念头。那感觉跟女人睡觉时看见的不一样,而且还不能朝那个方向去想,越想就越诱人,越想就越想去摸,只要想去摸,就会想到同她‘钻帐篷’。”
难以启齿的兴奋话刚到嘴边,意西尼玛还是合上嘴唇将话关在嘴里,“不行,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能分享给朋友听,一定会招到朋友的耻笑。”想法一出,他随即背着贡布偷偷吐出舌头。他打算把汉地女人红嘴唇和白大腿的见闻藏在心里,日后悄悄地慢慢地去回味。于是,他边想边将汉地女人波浪形鬈发的话题抛出来忽悠贡布,说:“刚才看见的两个年纪较小的女人的头发卷得很好看,像在高处看‘崩热切波(起伏的波状草原)’。”说的同时,他伸手在空中画出几道波浪线,头也随之跟着摇摆,尽情陶醉在他所编的谎言之中,其表情的真诚足以让康巴以外的人难以判断出他正在撒谎,被大山和大江层层阻隔的康巴大地难免不孕育出这样的生活谎言。
甚至菩萨都难以琢磨长相诚实的牧人也有装假的时候,但这种近乎完美的表演怎么也忽悠不了贡布,“哈哈哈哈,要吹牛也得把话编圆再来哄我,去去去,骚骡子,等赛马领到奖赏再去骚也不迟。”贡布打断了他的胡编乱造,顺手在意西尼玛的坐骑的屁股上一拍,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意西尼玛感到自己的谎言已被朋友识破,再次吐吐舌头,做出十分不好意思的怪相,纵身跃上马背,勒住缰绳自信地说:“那就领茶叶包子的时候见。”说完便驱马朝竞技场的方向跑去。
自刘团长的望远镜从一位丰满而漂亮的藏族贵妇人的大胸移到雪上飞身上后,举在眼眶前的望远镜就一直没有放下来,“嗯,好马,真是一匹好马,高贵、强健、敏捷、刚劲。”他带着极大的欣赏口吻在向宋县长评价他镜头里寻找到的“猎物”,望远镜一直追随着黑马的踪影在移动,“不知那位马的主人能不能将它卖给我?我的坐骑也该换换了。”
“哦哟,真有那样好吗?”宋县长接过刘团长手里的望远镜朝他所指的方向瞭望、寻找,宋县长很快找到了它,“是不是那匹个头最高的黑马?”
“是的,就是那匹四只蹄子是白色的黑马。”刘团长补充了一句。
“果然蹄子是雪白的,嗯,不错,好眼力啊,什么好的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今天或许是别人的,明天可能就变成你的了。”宋县长意味深长地赞美了刘团长一句,刘团长似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冲宋县长诡秘一笑。
“不过,既然刘团座对马如此情有独钟,不妨听鄙人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
“哦,不妨说来听听。”刘团长顺手接过望远镜举在眼前,继续观赏亲自相中的“尤物”。
“你防务康南这么辽阔的土地,是否能着重考虑组建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部队。”
刘团长若有所思后眼睛一亮,像在暴风雪里突然找到了迷失的羔羊般兴奋地说:“嗯,有道理,以老兄的高见?”
“这里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偷牛盗马,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草场纠纷时有发生,如生乱事,这旷达的草原上步兵行动有如蚂蚁,那是快速不起来的。”看见这番分析极大地吊起了刘团长的兴趣,县长故意将话停顿下来,观察刘团长的眼神所流露出来的神态。宋县长认为自己一箭双雕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心里窃喜,心想,“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军阀,如果上了我的套,县域防务的麻烦事就丢给他了。我的民团只不过七八条枪,正好避开和边民直接打交道时那些突如其来的冲突,哼哼,看看我这个老姜是怎么‘辣’你的。”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用手习惯性地支了支眼镜架,真诚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替刘团长着想,他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继续说:“重要的是,勒冬的藏民如果同江那边的藏军里应外合攻击你的防区,没有一支快速灵活的骑兵部队来招架,来奔袭,来追击,你是非常非常被动的,你我都必须明白,在这茫茫无垠的高原上,人的两条腿毕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啊。”
刘团长专注地听宋县长支招时像一个寻找爱情宝典的清纯少年。从他的模样来看似乎已经慢慢地进入宋县长设置的圈套,宋县长开始卖弄起了文墨,他用轻松的语调在草原上抒发着菩萨都听不懂的诗情画意,说:“当人类把野马驯化为家马的时候,就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征服,人,征服了气质高贵的马,将它变为了人类的盟友。古往今来,马对帮助自己的盟友战胜敌人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战争中,马同自己的主人一样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与主人同甘共苦,共享战争的荣誉。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马是主人最为忠诚的朋友,它温良恭顺,在主人面前从不放纵自己的烈性,随时听候主人的驱使,它不仅顺从主人的驾驭,而且还主动配合主人的意志,按照主人的意愿驰骋、缓行或小走……”
行伍出身的刘团长不太喜欢文人酸不溜秋的调侃,觉得文人说话咬文嚼字字字滴着酸水,越听越觉得宋县长像兜售马匹的生意人,不过他的马匹经唱得比一般的卖马人动听十倍百倍,便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老兄怎么对马如此有研究,无怪省府要派你来有马的地方做县官啊,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啊!不过,兄台的建议我得认真考虑考虑。”没给宋县长插话反驳的机会,他提高嗓门吩咐他的副官,说:“去,把那个牵着黑马的小伙子叫来。”话没说完又举起望远镜像观赏刚勾搭上的女人那样观赏雪上飞。
很快地贡布被叫到刘团长身边,贡布感到莫名其妙,他用警惕而专注的眼神看着对方。
“嘿嘿,阿夏(伙伴之意),打搅了。”刘团长用藏语喊出“阿夏”,周围的藏人便大笑起来,他明白是自己的发音不准引起了藏民的哄笑,不过像他这样走南闯北、逢山吃山逢水喝水的人早已不把这些丢面子的小事当回事,反而觉得这引来的笑声能调节气氛,他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抖了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本团长相中了你那匹黑马,你开个价,本团长是不会亏待你的。”
他等了半天见对方没有作答,便笑了笑,说:“副官,送年轻人一条茶包。”
“是。”副官听命后就从宋县长的礼品堆上取来茶包递与贡布。
宋县长对刘团长如此慷慨有些闷闷不快,心想,“真是拿别人的屁股当自己的脸,不过这些狗军人就这个德行,没办法,还得仰仗这些狗杂种啊。”然后笑眯眯地平伸出手说:“请团座随意,随意,哈哈。”
贡布毫无准备地接过茶包并不觉得意外,麦塘草原想打雪上飞主意的人多了,不过,叫他来的人是跟活佛和头人们平起平坐的人,还是远离为好,他憨憨地笑着说:“我是来参加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说完放下那条茶包,转身离开了这群看着他的达官贵人。
刘团长的副官发话了:“嗨,你这小蛮子,怎么这样没有规矩。”说着便去阻拦贡布。
在众人面前大失面子的刘团长很快恢复了常态:“等他走,他说得对,他是来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他十指交叉着固紧了白手套,镇定自若地看着前方,心想,“我他妈堂堂一团之长,犯不着跟这个黑头藏人急,反正这匹黑马迟早是我的,我就不相信,坐在旁边的活佛、土司不给我这个面子。”他用余光瞟了瞟,见旁边的尼玛活佛和牛麦土司开始在交头接耳,知道他们是在商量如何让他体面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