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对色彩和线条尤为敏感的土尔吉曾在绒布寺里,在达杰彭措的教导下对寺庙壁画和做酥油花的技法颇有感悟。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握住画笔就有一种尽情涂抹的冲动。老达杰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贴身感觉,甚至他身体的温度和在耳边呼吸的气息都尤为清晰。遗憾的是,绒布寺没有专门的绘画师,达杰彭措和其他几个老喇嘛也只能在绘画师按造像尺度勾勒的单色轮廓线上填充色彩。而土尔吉完全凭借自己的悟性,在殿墙上画下惟妙惟肖的佛、菩萨、护法、罗刹、魔鬼、金刚杵、曼陀罗、方格图案,以及图案中的那些卷草、旋花、云纹、水波、龙凤、鹤鹿、虎豹、飞鸟,并得到了专职画师的肯定。
使他在绘画上有较快的进步是在六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天,达杰带着他去新建的岭嘎寺画壁画,以便用绘画所得的布施为绒布寺的宗喀巴塑像重镀金身。在岭嘎寺土尔吉有缘得到了藏地著名画师尼玛土登的点拨,并有幸目睹画师在一位上师的僧衣上绘画的情形。目睹这一罕见的趣事令土尔吉咋舌不已,他几乎一眼不眨地看着画师将研碎的金粉、银粉、珍珠粉和藏红花粉调和在一起,听见画师对他说:“记住,在制作某一件重要的雕塑和绘画前,必须在头脑里通过观修祈请智慧之神文殊菩萨,在神灵进入你的体内后,才能进行制作。”
土尔吉一字不漏地记住了所有的口授,包括八种提康(成套的造像尺度)。与画师的朝夕相处使他较为全面地了解到藏地绘画有三大流派——门派、钦派和嘎派。最使土尔吉难以忘怀的是,大师挂在胸前的那副老花眼镜,为了方便起见,大师在镜架上系了一根银链。当大师戴上眼镜的时候,那根悬吊在两鬓旁边的银链同双鬓的白色毛发及白色眉毛形成一种特有的气质和美感,有一种典藏的经文突然说话的神韵。在他看来,这位目慈眉善说话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的大师就是一本本活着的《时轮密》《四吉祥密》……大师常常总结性地对周围听他授艺的弟子说,山南一带的画风,手法极为细腻,色相也十分复杂;后藏一带的画风,用色鲜艳,尤以黄色较为突出;而前藏拉萨一带的画风,用色偏重高贵淡雅。
奇怪的是土尔吉对寺庙壁画的严谨、技法的规范、注重历史或传统等题材的承传并不热衷,这一点大师曾无意间发表过对他的简单评价,认为达杰彭措最得意的弟子土尔吉的长处就在于能将这些技法和特点适时地领会,并且可以化为自己的表达。虽然这种表达有悖于传统题材的章法和规定,但多少带点更敦群陪的神韵。如果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在绘画上有大成就。同时,大师也流露出某种遗憾的神态和不安,那就是达杰彭措画技的笨拙,师高弟子强的传统在土尔吉和达杰间没有得到印证。大师的这个神态被敏感的土尔吉捕捉到了,读懂了,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表达这个眼神,就是达杰彭措的画技尚欠火候。但仅仅因为这一点遗憾是无法动摇土尔吉对达杰深厚的情感的。
正如大师说土尔吉有大画家更敦群陪的影子,他对密宗一类的绘画的确表现得入木三分,诸如画时轮金刚、胜乐金刚、吉祥喜金刚、欢喜佛……这类与女性身体紧密相关的的题材他都极为擅长,但这些都是他隐藏在心底的连观想的本尊都不敢告知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着土尔吉对女人身体的无限遐想。他尤其认为农区和牧区女人背水的姿态十分优雅,翘臀凸胸,特别是那些身材匀称、腰细、胸突、臀宽、披发过腰的少女,她们更像壁画上那些举肩拨琴反弹琵琶的妙音仙女。如果在劳作或舞动中允许她们露出雪白肌肤的腰部,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像自己一样有种想从她们的肚脐进入去探寻女人一切的冲动。这种因对女性的遐想而引来的身心快乐,在逐渐成熟的身体上有增无减。
自土尔吉第一次遗精获得隐秘快感以来,女性一直对他有一种勾魂宕魄般的吸引,他不止一次地在用笔勾描观音菩萨、佛顶尊胜母、白度母或绿度母的臀部线条和大腿根部的三线交汇处时,握笔的手就不听使唤地停下了,意念停止了笔尖的写意开始集中冥想,冥想中那些公牛公羊骑着母牛母羊交媾的场面代替了画笔的运动,而男人和女人交媾的姿态也是牛羊那样的么?土尔吉当时无法证实,恰好欢喜佛大威德金刚单体和胜乐金刚双体的乐空双运的绘画和塑像帮助他破译了他对男女之事的猜想。
每每这时,在土尔吉的脑海里,长有九头、三十四臂、十六只脚的大威德金刚拥抱着裸体的明妃——洛浪扎娃,此时就不再是泥塑的雕像了,而是被他的冥想变成了一个活体。只见大威德金刚头顶无量寿佛,燃烧出炽热的火焰,那只拿着的戛巴拉(盛血的头盖骨碗)被头顶的火焰照得通红,身体释放出蓝色、黄色的光,被踩在脚下的牛似乎嗅出了某种激荡的快乐,发出阵阵舒坦的低吟。这种低吟从耳道挠痒痒似的传入土尔吉的心里,化为奔流不息的热血涌向全身,最终这股涌向脑部的痒血在眼底碎成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这道道白光逐渐化为水一样的液体,从生命的源头流出,这箭一般奔流的液体使全身的舒坦达到极致,他,几乎快要窒息在这欢乐中。
每一次冥想都以杂乱无章的图景梦幻般地掠过,他便在不能自持的癫狂状态中看见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像怒目瞪眼的马头明王直视着他咆哮。顷刻,马头明王幻化为上千只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熊熊的火光拨去层层袈裟,使他赤裸裸的身体无地自容,他捂住下身拼命地奔跑,熊熊的光焰追逐着,喊道:“下地狱吧,八大寒林都不留你。”一阵狂奔,那些掌管八大寒林的尸陀林主却将骷髅般的身体背对着他视而不见。他逐渐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这时,戒律条文中犯淫的惩戒条款逐行从记忆里流出,同时看见观修的本尊在不停地向他啐口水,“呸!呸!呸!”冰凉的唾液再一次结束了他冥想时关于兽性、人性、神性的精神搏斗。
这一过程于土尔吉而言,就像伤口快要结疤时难忍的瘙痒,不挠呢,痒得难受,挠呢,又怕再次流血化脓。痛和痒成为他这位初级喇嘛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心结。他感到能探视自己心灵的那双眼睛,正置于僧界和俗界的边缘,观看着欲和戒欲的格吞,而这个拔河比赛终于在他进入绒布寺的第七年,也就是十六岁的那年,像一粒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灵深处。从此,肉体和精神的搏斗在绛红色的大墙里,无人知晓地发生在了他这位小扎巴观想外的现实生活中。
四年的时间转瞬而逝,这粒深埋在心灵里的种子在心魔拨弄欲望的呵护下,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最终,那道令骨血酥软的白光在他受比丘戒第三个月黄昏后的一天倾泻而下。来不及半点思考,滚热的欲望冲破戒律的樊篱,本能地掀开了少女的裙摆,熊朵草原大名鼎鼎的欧珠头人的女儿——贡觉措,两人在朝朝暮暮的期盼中,终于快乐地躺在了软绵绵的草地上,两位正值青春期的男女,身体赤裸裸蛇状般地缠在一起。
挂在天上的月牙用皱着眉头的眼睛长久注视着他俩,还有在草丛里看稀奇的贡觉措的小狗,还有被快乐压在身下的车轴草和狼毒花,无一不目睹了对自然界的俗人最为平常而对神界的僧人又最不平常的一幕。也许在那最为平常和最为不平常的时刻,草地上的狼、旱獭、狐狸们没有一个不埋下头坏笑着离开他们,它们知道他俩也像它们一样在快活地繁殖着后代。
土尔吉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无风的黄昏,那一年,他刚好满十九岁,土狗年七月二十三,这个在绒布寺备受高僧们看好的有望考取然那巴学位的青年扎巴,就这样掉进了极大地冒犯戒律的女人陷阱。
那是让绒布寺蒙羞的日子,雾霭遮蔽了阳光,月亮躲进了阴云。
寺庙在空前的大辱期间表面仍然若无其事地接纳信众添灯进香,但他的淫乱之事就像纸永远包不住火一样,在熊朵草原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传开。在信众徒永远遵从佛的目光中,无数虔诚的信众向绒布寺投来了疑惑的眼神,他们或三三两两低头在寺庙的廊柱间,或并排坐在寺庙外的墙根下,表情严肃而诡秘地交头接耳,整个熊朵草原像蔓延着瘟疫一般,阴冷、压抑、令人窒息。
在那一段使寺庙蒙羞的日子里,所有转经的信众都多了一份怪异的眼神,都想借此机会看看土尔吉是否还在打坐诵经。信众的好奇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这股气场成为一种尺度考验着寺规的严肃性。
护法殿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信众。有身份进入堪布会议厅的成员们透过二楼的窗户目睹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这场面就像绒布寺十二年一度的大法会那样热闹,但今日的“热闹”在所有大喇嘛的心里是如此的凄凉,如此地蒙羞,像雨天的迷雾。
至此,绒布寺分两处议论“土尔吉触犯淫戒”的事件,一处是堪布会议厅,眼下正在激烈讨论惩处的力度;一处是护法殿的周围。
信众怪异的眼神,对于很少站在绒布寺楼顶的丹贝活佛而言当然是心知肚明。当他抬头凝望眼前的经幢时,感到法轮在反转,金羊在吐出秽物,“不行,是到了处置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的时候了。再拖就难以服众了。”活佛手里的佛珠听见了他迫于无奈的内心告白。
铁棒喇嘛多吉扎西理了理上嘴唇茂密而油腻的八字胡,鼓起微凸的大眼睛在议事厅扫了一圈,用脑袋摇晃而不是用手清点着人数,清点完毕后便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丹贝活佛打坐的身边,躬身在活佛耳边嘀咕了一阵,活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随后,在铁棒喇嘛的提议下,绒布寺召开了处置土尔吉和达杰师父的会议。
议事厅格外地安静,大喇嘛们的表情都格外地异样,既不像过节那么轻松,也不像为亡灵超度那么沉重,似乎介于轻松和沉重之间。一些看似轻松的脸上还微微浮出某种世俗的兴奋,原因是讨论的议题直接与男女性事有关,这由生理引起的兴奋就在所难免了;一些看似沉重的则板着脸,表现出某种丢人的愤怒。但因性事而联想的男女相拥的幻象不同程度地在每位喇嘛头脑里时而浮出时而隐退,隐退——浮出——浮出——隐退交替呈现。无可回避的是,在场的每一位高僧都知道,自己也是在轮回中曾借助于这一幻象的另一半而来到人间的,无一不是这一过程的亲历者,因此,憎恨、厌恶、理解、同情在各自的心里,像男女相拥的幻象那样交叉、搏斗在一起。异样的表情才真正是轻松和沉重节点处最为真实的写照——尴尬,即所到者们的面部表情均显露出某种无可指责的被动。
尴尬的氛围在长时间的沉闷中持续着,像平庸的大海有时缺少应有的微澜。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都更愿意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欲言又止。要大喇嘛们在议事厅这个聚众探讨佛理的庄重场合讨论与女人身体有关的事,的确难为了众高僧。众高僧静静地候在丹贝活佛的周围,不时偷眼观望丹贝活佛的表情。整个气氛憋闷而压抑,就连佛龛上礼佛的酥油灯都窒息般地摇曳着火苗,似乎在摇摇晃晃中表达着对丑闻的不满。
像含羞草一样耷拉着头偷偷站在角落里的达杰彭措,心情格外的沉重,甚至感到绝望和寒心。他对在场的大喇嘛们感到失望,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同他说心里话的朋友,此时嘴巴上都像贴了封条一样闭声闭气。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在众高僧的眼里,自己居然也成了土尔吉,好像是他干了那桩丑事一般,像是在审判一个教唆犯。他心想,这丑事如果不被兴师动众地喧闹出来,也就像草原上呼啸而过的疾风,过了,也就平静了。也许绒布寺过于平静了,让一些好事者借故掀起了波澜,看那些在平日里个个夸赞土尔吉在佛法上有金子般前程的喇嘛们,说变脸就突然变了脸。一眨眼后,土尔吉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沙子,靴底的刺,等会儿,也许他们会赌咒发誓为了寺规,要像捏死虱子那样捏死土尔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