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议事厅依旧“无声无息平静无风”。老态龙钟的卓切大喇嘛心想,今日之事给丹贝活佛出了一道难题,原本是一件小事,从寺规戒律上讲,他不宣布严惩土尔吉就难以治众,但这娃娃在众僧的眼里,聪明好学,每日早、中、晚的读经,他的声音最清晰、最洪亮,韵调沉重宏朗,在佛法的专修上,凭借他日益凸显的慧根,一定会前途无量。尤其是看见达杰彭措痛在心尖上的表情实在目不忍睹,这娃娃要是被逐出寺庙,太可惜了。眼下犯难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而是丹贝啦。卓切大喇嘛微微撇嘴一笑,笑容摆明了自己的判断,谁来处理这事都会觉得是一件忍痛割爱的事。他过于肥胖的身体站得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用力地眨了眨干涩的老花眼,提醒似的干咳了一声。
丹贝活佛盘腿打坐在卡垫上,表情阴沉地耷拉着眼皮,似看非看的眼神游离在十指交叉的双手间,两个拇指重叠地不停转动,仿佛想从滚动的拇指间找到如何处置的答案。除丹贝活佛外,其余的高僧正如卓切大喇嘛料定的那样要按最严厉的寺规来惩治土尔吉。
平素一向诙谐的卓切喇嘛的咳嗽声引出了巴巴堪布终于按捺不住的一番话,他一边查找经律条文一边说:“大逆不道啊!就连地位低下的铁匠都会认为,犯了淫戒的喇嘛走过的草地,牧草都会枯萎;跨过的河流,水都不能再喝;他的影子碰到谁的身体,谁都会大病不起;这种人即使是死了,也不能送上天葬台;他和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是畸形,会是痴呆,会长尾巴,会……”巴巴堪布嘶哑的比喻在议会厅回荡,他打破了极为冗长的沉闷,像鞭炮的引火线点燃了接下来一连串的“炸裂声”。
“巴巴堪布说得好啊,他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身材高大而魁梧的铁棒喇嘛多吉扎西随声附和,顺势用左手拉了拉披在右肩上的袈裟,用显示铁棒喇嘛权力的语气大声嚷道:“谚语说,鸟飞得再高也要留下影子,盗贼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只有乌鸦才无树不歇,只有雪猪才无草不吃。依我看,对于土尔吉的处置,首先是逐出绒布寺。为了借此严以寺规,显示绒布寺的威严,我建议,在护法殿内对土尔吉师徒施以鞭刑。”他说话时的八字胡向上一翘一翘的,胡尖几乎触到了脸蛋,仿佛在支持自己的高见。稍事停顿,意思是想听听众僧对自己的建议有没有异议,场内依旧鸦雀无声。他立即从这种平静中找到了支持,便提高嗓门说:“哼哼,俗话说,康巴人的耳朵长在屁股上,不打是不听话的。对触犯寺规的土尔吉,应当众宣布其违反戒律,脱去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戴上高帽,高帽的两边贴上黑底的废经文,通知全寺僧众和熊朵草原的牧人前来观看,以示寺规的严律,然后再当众宣布,将土尔吉逐出寺庙。”在提议结束的时候,多吉扎西用轻蔑的眼光落在达杰彭措的脸上。
卓切喇嘛再一次惬意地笑了,不过笑得非常隐蔽,有点像姑娘初次见到情人的那种笑,笑不露齿,他几乎将自己过于肥胖的身体全压在了支撑自己的拐杖上,心想,如果我是巴巴堪布或是铁棒喇嘛我也会这样的,寺规就是寺规。他表情凝重地点头附和。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看了看情绪最爱激动的莫郎大喇嘛。
不出卓切喇嘛所料,只见莫郎时不时地握拳挥动袒露的右臂,像在跟别人比试谁的肌肉发达一样,极力赞同巴巴和多吉扎西的意见,拉长的瘦脸表达出深度的愤怒。平日习性温和的洛嘎大喇嘛也连连低声要求严惩土尔吉,不过声音显得有些勉强。
多吉扎西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水里的石子,激起了阵阵浪花,议事厅的整个氛围里,此时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愤怒。
这场面突然使卓切联想到寺庙进门右侧壁画上的辩经图,那是他们五十年前当小扎巴时他和达杰彭措几个完成的。他想到了土尔吉的领经师达杰彭措,他的眼睛终于在屋里的角落处搜寻到了达杰彭措,老头可怜巴巴地低头认罪的样子实在可怜,卓切心里空前地难受。
“达热(好),找到了,菩萨,多吉扎西的话是有依据的。”巴巴瞪着的小眼睛为之一亮,食指在对逐行经文的扫描中停在一行戒律的条款上。众僧不约而同地将头碰在一起,像饥渴的牛群突然发现了水塘,迅速将头凑近巴巴手里拿着的条款上,想尽快看到可以用来惩戒土尔吉的最严酷的刑律,以之来洗尽绒布寺建寺七百多年来最为耻辱的一页。
不多时,众高僧围住巴巴堪布的圈子散开了,他们似乎在长条形的法律经文上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然后纷纷将目光转向丹贝活佛,听他最后的仲裁。
静静的议事大厅里,酥油灯因众僧散开时所带来的空气流动而发出吱吱的响声,灯窝里的油珠微微四溅,火苗散发出金亮的光照在活佛的额头上闪烁摇摆,仿佛折射出这位以慈悲为怀的活佛此刻迷乱的心境。众高僧纹丝不动地静候着,像护法殿里的诸神。
良久,活佛停止了拇指尖似如法轮的转动,抬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目光在四周搜索,随后慢慢地将目光投在达杰彭措的身上,用低沉的声音对达杰彭措说:“土尔吉作为绒布寺里的一名喇嘛,既然做出了严重违反寺规的丑事,我看,此事已既成事实,我还是引用一句谚语来表明我作为一寺之主的态度,‘自己的身子和嘴做的事,身子应该承担’。”声音以极强的穿透力在议事厅回荡,活佛有意将话停顿下来。
听到丹贝活佛引用的谚语,一直微微躬着背的达杰彭措身子一震,明白活佛已为这件丑事下了结论,确认做任何的检讨和哀求都毫无意义。达杰彭措便低下头向丹贝活佛深鞠一躬,代表自己也代表土尔吉默认了处置。
“我看,达杰彭措,你出家大半辈子了,你该知道,学法要想获得成就要具备这些条件:一是信为善源功德母,必须具备坚定正确的信念;二是求师为入道之门,尊师为成就之本,要寻找投靠一位品学兼优的上师,依法敬奉求学,严格遵守上师的教导;三是守戒守誓是获得成就之本,要严守戒律誓言,把守戒守誓当做修法者的第一生命;四是成功来源于精进,要有勤学苦练、奋斗不息的毅力和决心。”
丹贝活佛的这番话引来众高僧频频点头,活佛接着说:“具备上述四条,学修必获成就,达杰,在这点上,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那是,那是,我愿意接受寺庙最严厉的惩罚。”达杰彭措平伸右臂低声回着活佛的话。年届六旬的他压低身体的重心,使原本躬着的背更加弯曲,摇摇欲倒的姿势不得不让旁边的生根喇嘛伸臂搀扶,那刻满岁月皱纹的古铜色额头和鼻尖不停地渗出汗液。说完随手用披在右肩上袈裟的一角顺着额头一直抹到下巴,想用力揩掉满脸羞愧的汗水。
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达杰老头留的寸头完全变白,让丹贝活佛看了也心生怜悯,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听达杰把话说完。老头接着说:“土尔吉不轨行为正如谚语所说,獐子没有套住不说,连套索也不见了。我这套索的力量太小了呀,他对于欲乐的欢愉,就像喝了盐水一般,越渴越难以节制,这打屁都不晓得臭的毛孩子,唉!都怪我啊!”说到心痛之处老达杰自责的声音开始哽咽了,数道眼角纹紧密地汇集在一起,干巴巴的老泪刚流到脸颊就被深深的皱纹吞噬了,像季节河分流的小溪流入了广袤的沙漠,顷刻之间便变得无影无踪。
整个议事厅除了铁棒喇嘛多吉扎西板起恼羞成怒的脸外,其余的人无一不向达杰老头投来同情的目光。
“整个绒布寺众所周知,土尔吉读经的进步最快是有目共睹的。每天必读的八大经文中,《金刚经》,《度亡经》,《槃若八千颂》,还有《莲花大师本经》,他已经倒背如流。”达杰老头充满爱怜的倾诉没有受到在场任何人的阻止,他便继续说:“俗话说,乌鸦洗不白,石头煮不烂。我不想为土尔吉干的蠢事辩驳,但谚语又说,老人丢失了儿子,就像秃鹰折断了翅膀。我知道引用这个谚语是寺规所不能接受的,但土尔吉从九岁入寺起,已经跟随我十年了,给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吧。谚语还说,没有渗不倒的土墙,没有泡不软的牛皮。”达杰老头的话再次被十年堆积的情感拥堵在喉头,哽咽代替了倾诉,泪水打断了回忆。
“哎,达杰啦,谚语还说,河水没有人牵它的鼻子,它会自己流走。”生根喇嘛同情的安慰使达杰在空前的羞耻中找到了一丝慰藉,但生根喇嘛同时又说:“谚语还说,不要说驴,它是骡子的父亲;不要说黄牛,它是犏牛的爸爸。这一点,达杰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他的话引来了议事厅里众僧的热议。
一时间整个议事厅沸沸扬扬,但总的态度是要严惩土尔吉,至于对达杰彭措的处罚,众人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众僧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丹贝活佛的脸上。
议事厅突然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这气氛显然是在提醒丹贝活佛该他打总结了,他微微挪动了一下屁股调整好坐姿,语调平和地说:“今天的议事会,大家都在借用谚语发表自己的看法,说明大家对经文以外的俗世还是明了的。”丹贝活佛的出语显得轻松,轻松的语气极大地消减了几位高僧来势凶猛的提议,明显让他们充满愤怒的拳头打在了沙堆里。
众高僧面面相觑,想用沉默探就活佛的语气。稍事停顿,丹贝活佛又说:“佛引导我们普度众生,度众要以慈悲为怀,我看这样好了,土尔吉被开除寺庙是毫无疑问的,开除前,为了达到劝诫众僧的目的,令其脱去背心、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按寺规,戴上贴有黑底废经文的高帽示众,只通知全体僧人在大殿的院坝前来观看,然后在护法殿内……”
丹贝活佛的果断裁决让达杰彭措无以辩驳,心想:“还有什么辩驳的余地呢?活佛的话,犹如高山上朝下翻滚的石头,谁又敢顶回去呢?认了吧!”
裁决后的第二天清晨,土尔吉正做着自己与贡觉措私奔的梦,梦境里他俩正手拉手地蹚过一条天水相连的河流。河,越蹚越宽,水,越走越深,就在河水齐胸快要淹至头顶直呼救命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喊叫破碎了他的噩梦。睁开眼睛,十几只脚的腿肚子前前后后地横陈在他的视线里。迷糊中他慢慢地将视线从小腿朝上移,看见拥登和四五个青年喇嘛站在他睡觉的扎空里,噗地一声闷响,上唇刚刚长出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的拥登将一套白毪衫凌乱地丢在枕边,翻起白眼用轻蔑的口气对土尔吉说:“从今日起,你就再没有资格穿袈裟了,你这个扎洛,换上白毪衫。”
土尔吉立刻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恐慌中穿上白毪衫,戴上高帽,手里拿着一大一小的木槌棒子在驱赶中走出扎空,在呵斥声中开始梆梆梆地敲击木槌,边敲边喊:“我是犯了淫戒的土尔吉,我是犯了……”老老少少的僧人在大墙下、在转经筒边、在扎空的廊檐下、在跳大神的院子里、在煨桑的白塔旁,在厨房的门框边目睹了令绒布寺伤感羞愧的一幕。
众僧的态度也表现不一,有少数僧人竟然朝他吐唾沫,更多的是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只有为数不多的好读经书的喇嘛向他投去惋惜的眼神。
可有谁知道,正在发生的羞辱场面并没有真正使他感到有切肤之痛,张着嘴面带哭相的难受模样,连土尔吉自己都觉得有扮演的意味。凭心而言,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把偷情的事同大威德金刚与洛浪扎娃相拥的塑像联想到一起,此刻的联想是他一生都不敢与其他人言说的秘密。内心的这一想法如此的大逆不道,无疑是在将自己推向毁灭的深渊,这深渊在佛的眼里可是千刀万剐的饿鬼界啊。
为了能在绒布寺延续衣食无忧的现状,眼下游寺辱名的惩罚还没有痛及到他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此刻土尔吉做出的可怜相在某种程度上有做戏的成分。就在敲击木槌的某一个瞬间,他都还尽量努力在回味被喊醒前的那个与情人手牵手私奔的梦。梦里那只手正牵着他站在神界和俗界交界处,一边是通向光芒感召的天堂;一边是充满男女欲望的“幸福”。
整个游寺示众的过程里,真正唯一使土尔吉难受的是一直跟随其后的达杰彭措,老头双手紧紧拽住佛珠的一段,像抓住菩萨的裙摆在替自己的弟子求情,嘴里喃喃地念诵着三宝护佑的经文。老头一瘸一拐吃力地尾随在土尔吉后面,艰难的步履中诉说着老寒腿的疼痛。
土尔吉知道这一阵子老达杰的脚痛病又犯了,双膝肿胀得无法弯曲,每到晚经结束,他就搀扶着他回到扎空,让他坐下并伸直腿,然后土尔吉将装在牛角里的熊油涂在膝盖骨上,用双手反复揉搓,一直揉搓到自己的手和老达杰的膝盖发红发烫。然后从床垫的底层,抽出一张毛色发亮的狗皮褥子直接放在床面,让老达杰躺下。老达杰曾告诉他,“狗皮是除湿的。”
然而就在此刻,可怜的达杰老头忍着剧痛跟在后面,在众僧面前显得那样蒙羞、尴尬和无助,竟没有一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去搀扶他一下,这让土尔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大声说:“达杰啦,你腿痛,就停下来吧!我土尔吉干的事,由我土尔吉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