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达杰收紧嘴唇强忍着腿痛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撑在围裙捂住的膝盖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勉强抬起头,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一直延伸至脸颊,皱纹形成的线条天然勾勒出一副慈父般深沉微笑的模样,疼痛引出的汗珠顺着褶皱的纹路往下淌。老头苦笑着朝他努努嘴,示意自己没事让土尔吉继续走。
如此耐人寻味的苦涩的微笑,勾起土尔吉一阵空前而莫名的辛酸,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胸前,浸湿了一摊胸前的白毪衫。深受土尔吉敬爱的达杰苦涩的微笑,从那一刻永远地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这使他确信他会带着这一记忆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一道茶的工夫后巡游示众随即结束,土尔吉被勒令在护法殿里等候最后的判罚。
脱去袈裟和围裙站在空无一人的护法殿,环顾一尊尊威严的护法神,土尔吉突然感到,从前这个烂熟于心的环境顷刻间变得如此的陌生。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他的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从未有过的头重脚轻的感觉使他意识到灵魂出现了窟窿,窟窿里龙卷风般的引力吸引身体朝上飘,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逐出这朝夕相处的地方了。想到这一棘手的问题,簌簌流出的悔恨的眼泪堵住了灵魂里刮起的龙卷风,找到了暂时的平衡。
从前站在护法殿里,土尔吉能闭上双眼凭着手指指尖抚摸的感觉将熟知的一切传递到大脑里,通过大脑的判断能将不同护法神的形状一一指认。他可以毫无差异地准确地说出:这是马头愤怒明王的左脚;这是吉祥喜金刚挨着肩膀的第二只手;这是大黑天头顶最中间的人头骷髅;这是战神格萨尔坐骑的马头;这是……同他年龄相仿的小扎巴们,包括很多老喇嘛看着他的神奇举动,无不吐出羡慕的舌头。这时达杰彭措更是在某一个裹住经幢的大红立柱后偷偷赞叹他的天赋和灵性。而眼下,所有的护法神成为梦境里的虚空,尤其双修的大威德金刚显得陌生而冷漠,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就某种意义而言,大威德金刚才是他内心深处的诱导者。
一束强劲的蓝色太阳光柱从护法殿的大门斜射而入,明亮的光柱使殿内的酥油灯黯淡下来。光柱中,烟雾一样的空气里满眼是细密悬浮的粉尘状尘埃,一群苍蝇在悬浮的尘埃里快乐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追逐着只有它们知晓的追逐。土尔吉试图想跟踪其中一只苍蝇的飞行路线,但很快被群蝇飞舞得眼花缭乱的旋涡所迷乱。从护法殿外传来鼓点般杂乱密集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埋下头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强烈光线。
很快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威风凛凛的影子挡住了阳光,旋即,七八个参差不齐的黑影墨团般投影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移动不定的光斑。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形成的气浪,驱散了旋涡般飞旋的苍蝇群,转经的信众躬身垂臂窸窸窣窣快速地退出殿内,殿内出奇地静谧,唯独听见步履蹒跚的老达杰的双脚在地上的摩挲声。就在他提起围裙将老寒腿吃力地跨过门槛后的一瞬间,两扇高大的门吱嘎一声合上了,黑暗瞬间吞掉了阳光的投影,殿内供神的酥油灯被这威猛的气场所震慑,火舌左右摇摆,像被吓着的孩子吐露的舌头。
殿门一合上,殿内的光线刷地黯淡下来,让人感觉像突然掉进了黑暗的深处,恐惧像恶魔撒出的网捆扎了心脏令人恐慌。等眼睛逐渐看到酥油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线后,一种安全感便使人逐渐地适应起来。一向敏感的土尔吉已经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也正是在护法殿里,八年前一个冬季的早晨,土尔吉正用牛尾掸拂去众护法神的尘垢迎接新年。那天也是多吉扎西带领七八个随从,簇拥着扎巴郎却连推带拉地来到这儿,他们要砍掉郎却的双手来弥补他偷盗的过失。郎却伙同邻乡的偷牛贼奔巴里应外合盗走了绒布寺的一个镇寺海螺,后被发现。当时,土尔吉被这阵势吓住了,躲在神像大黑天的身后,亲眼目睹了郎却被按在地上剁掉双手的恐怖场面。
“菩萨,今天,这揪心的一幕轮到自己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铁棒喇嘛身后的七八个小铁棒喇嘛迅速围成一个圈子,个个怒目狰狞的样子突然传染了护法殿里的众神,原本就怒目狰狞的相貌在微弱摇摆的灯光由下而上地照射中越发变得怒目狰狞,他们将师徒两人围住,众喇嘛大声吆喝土尔吉快快跪下。
看见随从们手里拿着的皮鞭和杨柳条他立刻明白,难以挽回的局面正在如期发生,他想,“此时此刻,即使全身突然变成千万张嘴,也无法让自己留在绒布寺,留在熊朵草原了。犯淫戒而还俗的喇嘛在民间的地位犹如猪狗,是整个草原的人都看不起的人,扎洛——这个下贱的称呼将伴我到死。”
一想到扎洛这一令众人吐唾沫、拍肩膀、抖围裙(三者皆有侮辱人的意味)的称呼,土尔吉的脑袋嗡地一下膨胀爆炸了,顿时失去了思考,他感到自己就像被大威德金刚十六条腿踩着的恶魔,金刚那巨大的降伏众生魔障习气的威力,使他胸膛顿时闭闷透不过气来,他瘫软地跪在地上。
来势汹汹的场面在护法殿诸神的监督下,铁棒喇嘛大声宣读了堪布会议的决定。
当听到宣布领读师也要被体罚时,瘫软在地上的土尔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他大声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说完欲将站起,结果被六七个铁棒喇嘛的随从按在地上。
“住口!你这个扎洛,你犯了大戒,按照大祈祷法会的规章,今日不打死你,算你命大,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土尔吉,你就别再添乱了,接受处罚吧。”老达杰扑通一下跪着一条腿来支撑整个身体,膝盖弯曲时能听见关节老化的咔嚓声,随后老头笨拙地刷地双手合十匍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咬了咬牙关用近乎于央求的声音说:“开始吧。”随后双唇开始嚅动,像是在念诵《消灾经》。
九年前与土尔吉先后来到绒布寺的郎木和加央两个小扎巴被命令去掀开老达杰的围裙,平素里听见老鼠吱吱吱都害怕的郎木畏畏缩缩地伸手去撩老头的裙边,被铁棒喇嘛厉声呵斥道:“快点,慢腾腾地干吗,难道你想被别人掀开你的围裙?”瞧着铁棒喇嘛鼓起的快要吞掉一切的大眼,郎木和加央伸出小手战战兢兢地撩开了老头的围裙。老达杰因年迈缩水的屁股皱巴巴地暴露在众僧的眼里,蜡黄、瘦削、干瘪、个头不高但很结实的小喇嘛拥登看着多吉扎西朝他努努嘴示意他下手,随即拿起一根中指一样粗细的柳条枝,由多吉扎西数数开始抽打老达杰的臀部,“打呀!几、尼、松、益、……”
柳条枝啪、啪、啪像打青稞的连枷一样不紧不慢地抽打在老达杰干瘪的屁股上,肌肤上很快凸起一道一道红里透乌的印痕,犹如刚犁过的土地。在场的喇嘛们起初还看见老达杰咬紧牙关将头和脖子随啪啪啪的抽打声一抬一抬地,随着数数的不断增加,老达杰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了,他痛昏过去,脸和下巴贴在地板上,除了鞭挞声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老头一句疼痛的呻吟,他默默地忍受着。
令人发憷的抽打声恐怖地回响在护法殿诸神和土尔吉的耳朵里,第五十声……第……
“大慈大悲的多吉扎西喇嘛,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殿内的一百零八位护法,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吧,要打就打我好了。”土尔吉再也忍不住了,用祈求的目光跪在地上面对诸位护法。此刻,所有的护法带着各自恒久不变的神态,无动于衷地静观一位终身守护在自己身旁的老僧所遭遇的连带性惩罚,无一不紧闭双唇,没有谁出于同情张一张嘴来替老僧说一句免除惩罚的话语,而是沉默、沉默、沉默,土尔吉深深地绝望了。
恰恰相反,九个年头的无数个白天和晚上,九个年头的无数个春来冬去,九个年头的无数个雪雨风霜,每当达杰彭措带着他在护法殿内给他讲述每位护法神的故事时,老头充满敬畏的眼神始终充盈在抬掌躬身的讲解中,对他来说,敬神就是他的事业,神界就是他的天堂,“土尔吉,你就快满十岁了,记住这沿着顺时针方向转的第三个护法就是马头观音,也叫愤怒马头明王,是观音菩萨的变化身之一,是以观音菩萨为自性身而示观的大愤怒相,看见了吗?这个护法的头顶上放着马头,因此就叫马头明王……”“土尔吉,三年前我给你讲了马头明王的来由,今年的冬天你就十五岁了,大殿里的众神的故事和护法殿里众护法的由来我都讲给你听了,我要考考你,今天由你来告诉我,马头明王护法的右手第三尊护法的由来……”
大殿里的众神和护法殿里的一百零八尊护法的由来就这样一天天走进土尔吉的记忆里,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老达杰今生和来世敬奉的归所,就是他虔诚一生的安魂通道,达杰彭措早已把心灵奉献给了佛陀。而此刻,众神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众神啊!”土尔吉将自己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师父啊,师父啊,是我,是土尔吉这个魔鬼将黑影投到了你的身上,让你受苦了。仁慈的多吉扎西啦,求求你,发发慈心啊,别再打了,饶了达杰彭措吧!”他将额头猛烈地撞击地板,发出砰砰砰地响声,和柳条枝的抽打声交织在了一起。
猛烈的撞击中,他的眼睛意外地看到了像金属撞击金属时发出的火花,那一刻他对撞击产生了铭心刻骨的记忆,原来在撞击时除了疼痛的感觉外还会看见火光。这是无意中的发现,原本他想用如此极端的自罚来博得众僧的怜悯之心,借此减少师父的痛感。
猛烈的撞击直到流出殷红的血,也丝毫没有感动多吉扎西大发慈悲,这是他感到最痛苦、最揪心、最漫长的时光,因猛烈撞击而迅速肿胀的额头和眉框使他感到昏天黑地、“金花四溅”,大脑顿时嗡地一片空白,空白里突然冒出一束束蓝光,仿佛挽着无边的疼痛带着他进入到六道轮回中的饿鬼界。“这是必须回避的蓝色光。”巨大的疼痛中他隐约听见了达杰彭措的提醒,这提醒是他跟随达杰无数次去牧人家替他们超度亡灵念诵《度亡经》时所牢记的。昏迷导致暂时的空白,似乎就如进入了达杰替亡灵开路的中阴阶段,“回避蓝光,迎着白光放开步子向前走,向前走,这样,你就会进入没有任何烦恼的天堂。”
“土尔吉,你傻啊,”达杰彭措将紧贴在地面的脸吃力地摩挲着侧过来看看土尔吉,“是魔鬼使你心绪迷乱了,这小小的一点惩罚是菩萨对我们仁慈的挽救啊,停止你那无为的磕碰吧,神圣的护法殿是忌讳一个僧人哭诉的。”
老达杰充满悲悯之心的劝说使土尔吉渐渐从疼痛中清醒过来,浑浑噩噩里他似乎听明白了师父的话,那一刻更使他难忘的是师父的眼神,那双眼神有力地传达出达杰内心对佛的虔诚。尽管除了呼吸还能代表他还活着外,老头已经无力动弹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像被凶狠的猎人打伤的羚羊一样不能动弹,但那眼神,那在快要死去时留恋人世的眼神,却充满了忧伤和无助。那回光返照似的清亮足以让施暴者心里畏缩,他咬紧牙关听着铁棒喇嘛没有尽头的数数声。
当数字数至一百,多吉扎西才令拥登住手,“没办法,这就是恶有恶报啊。”他用充满同情的表情转过身来对达杰彭措说,“现在,该你来教训你的徒弟了。先鞭打一百。”啪的一声,一根牛皮鞭蛇行般在地板上跳动了几下落在老达杰的旁边。
老达杰的脸紧贴在护法殿宽大的地板上,他毫无声息地趴在那儿,如果不是刀割似的疼痛感使他脸部的肌肤不时地抖动或抽搐提醒众人他还活着的话,众人一定会认为老头被打死了。看见师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巨大的负罪感令土尔吉不知所措,唯一的念头是,“如果师父因我被活活打死了,我也就不想再活了。”
就在他寻思师父是否还活着之际,令他庆幸的情形出现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老达杰居然像雪地上久饿不死的牦牛,摇晃着身体颤巍巍地站将起来,一切都在空前的静默中完成,没有半点的呻吟,半点的叹息和埋怨。只见老头咬咬牙关艰难地挪动双脚朝他而来,他完全不能正常抬腿了,两只脚不离开地板摩挲着向前移动,鞋底同地板的摩擦声吱吱吱的令所有护法神和众喇嘛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再次以泪洗面,哭诉道:“达杰啦,我对不起你啊!”
老头磨蹭到土尔吉的身边,轻言细语地说:“土尔吉,我老了,像风中的酥油灯,说什么时候灭就什么时候灭。你还年轻,佛祖会给你救赎的机会的。忍着吧,这是解脱之鞭。你来数数,我来打。”
达杰老头高举皮鞭重打轻落的动作很快被多吉扎西识破了,他像夜里站在被月光照亮的岩石上的猫头鹰,冷眼盯住地上东藏西躲自以为聪敏的老鼠的雕虫小技,“哼哼,老狐狸也有贴着草根走的时候啊。”他做出怪笑的鬼脸,浓密油腻的黑胡子遮不住怪笑背后的凶狠,他从老头手里抢过皮鞭,说:“那样能长土尔吉的记性吗?”说完挥舞皮鞭狠狠地落在土尔吉的屁股上,只听见“哎哟,哎哟……”的痛叫声立即响起。
痛叫声穿透护法殿厚实的门缝越过烟雾缭绕的绒布寺的红墙传向熊朵草原,显尽佛门不屑俗尘男女之爱的不二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