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盈而单薄的身体几乎像一层薄薄的牛皮贴在马背上,如果在远处观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匹无骑手的马在独自比赛。少年领先极大地刺激了贡布逞强好胜的性格,“自己这匹来自安多的良马岂不是成了聋子的耳朵?”不过这份逞强好胜里还更多地包含了虚荣心,是虚荣心一直在同自己较劲,“怎么能输在羊奶味未干的羊羔身上?”突然间,雪上飞帮助他抢雍金玛时,他用手掰断长刀的英雄一幕窜至脑海,脸上的血液滚烫而通红,“卡颇热!确!”他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双跨夹紧马肋,将拿在手里的缰绳用劲地朝马臀抽打,他深信雪上飞能领会主人的较劲,永远按照他的意愿或奔驰、或缓行、或止步,从雪上飞帮助他抢到妻子的那一刻,他就像信赖菩萨一样信赖雪上飞。
雪上飞似乎听懂了主人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吼,急促的鼻息声和急速起伏的马肚也似乎在告诉贡布,“主人,我努力了,但你与那位小孩比,你的身体过重了。”
翻飞的马蹄在草地上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地向终点接近,贡布视线中左右两边微凸的草坡上站满了观众,像嘤嘤嗡嗡叫个不停的马蜂窝,根嘿嘿的加油助威声、尖锐的口哨声杂乱无章地呼啸而来。他们激动地挥着手,有的甚至将双手做成喇叭筒为自己的参赛骑手加油呐喊。
雪上飞大口大口地喷出鼻息的声音送入贡布的耳道,他知道为了最后的冲刺它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意念里感到它被他的体重压得快要散架了。尽管脚力用到了极限,但旁边风一样飞奔的少年的马头仍然在他视线的右前方,也就是说仍然还超出自己的坐骑的半个马头,如果再保持这一现状,少年骑手就稳拿第一名了。
两匹快马互不相让地并排在一起,在距终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贡布突然停止了对雪上飞的吆喝,心想,“到现在为止,靠声嘶力竭地吆喝是完全没有用了,只有祈求菩萨赐予神力才能出现奇迹,要是自己的身体能像高僧归天时突然宏化就好了。”他默念起了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当六字真言一遍遍地从嘴里送出的时候,人群里欢呼雀跃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嗡嘛呢叭咪吽的声音在无限地膨胀、无限地扩展,充盈在他的脑中并迅速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顿时,他感到身体在变小,在变轻,被镂空的感觉像羊毛一样浮在空气中,“尼玛拉萨,佛至心灵了。”当他真的感到飘忽在马背上的那一刻,祈盼中的奇迹终于出现。在他的余光里少年骑手的马头不见了,一片眩晕中,他唯一看清的就是裁判官超大的嘴巴和无比夸张的惊愕表情,雪上飞朝裁判官张着的红口黄牙冲去,裁判官丝毫没有躲闪畏惧之意,将伸臂横放着的黄色小旗在雪上飞冲过终点的一瞬间高高举起。
冲过终点贡布就慢慢收紧缰绳向雪上飞发出停步指令,就在收住缰绳转头的那一刻,欢呼声再次迎面扑来。雪上飞的头顺着缰绳收起迅速掉头形成一个弧弯,弯内侧的蹄子在原地急促地踏步,踏出凌乱的不规则的蹄声,弧弯外侧的蹄子画出不规则的弧线蹄印,迅速掉转身来,一股尘土顿时弥漫开来,紧随而来的赛马陆续冲过终点,扬起更为稠密的尘土。
贡布怕累坏了雪上飞快速翻身下马,同部落的人们带着无比的喜悦向他跑来。
“哈哈,冲刺的场面,真来劲!像对女人射……”刘团长被望远镜里的场面弄得热血沸腾,喃喃自语说到最后一两个字时已经变得含混不清,整个望远镜里蒙上了烟雾缭绕般的尘土。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激发了这位军人赢得胜利的自豪感,弥漫的尘土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心潮澎湃,高声叫道:“大漠边关,金戈铁马,骑兵,壮观!那匹黑马,太棒了!我买定了!”
宋县长万万没有料到刘团长一激动竟然有些结巴,“哈哈哈,团座,我的建议不无道理吧。”宋县长看着如此激动不已的武夫,证实刚才的建言像是一把双刃剑,既推心置腹,又在给他下套,心想,“这人不过一介武夫,等他建起骑兵,有了快速反应的应变能力,民事纠纷那些恼人的事就少了一半。”他用肘轻轻地碰了碰刘团长,说:“据说当年藏王松赞干布兵威长安城的时候,藏地的人口已上千万之众,他的疆域就是靠他强大的骑兵拓展的。”
“那怎么现在才几百万人?”刘团长不解地问,但仍然不肯放下眼前的望远镜,他在欣赏自己即将获得的黑马。
“哎呀,这说来就话长了,如果松赞干布率兵趁‘安史之乱’之际一举拿下长安,建立一个王朝,就像蒙古人灭掉南宋建立起元朝,东北的满人灭掉明朝建立起大清王朝,我们的历史还不得不真实地记录下这一过程,不得不承认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某一个朝代。我一直在研究孙逸仙大总统提出的五族共和,这就是汉文化的巨大包容力啊!”
“什么五族共和?”宋县长的高论正说到精彩处就被刘团长的无知打断了。
“五族就是汉、满、蒙、回、藏五个民族。”
“好了,老兄,我刘某一介武夫,不懂政治,只知以服从为天职。我是在问你藏人一千多万的人口为什么降到了几百万。”
“好好好,我来回答你的提问。我从记载藏地历史的为数不多的书籍中获得事情的原委大概如此,自从松赞干布听了两位心爱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建言后,开始大兴佛教,一改尚武的风尚,放下了战刀。放下了战刀就等于放下了征服,放下了扩张,后来朗达玛在藏地兴苯灭佛,造成吐蕃王朝分崩离析四百年之久,战事频繁,人口大减。”
“哦,明白了,看来还是省主席刘文辉的训诫好,谈判还是要带着佩剑去谈啊。”
“团座啊,宋某言及的就是这个啊!”宋县长再次用肘碰了碰刘团长,这时,两人都彼此冲着对方,发出狼谋到猎物时的“笑”声。
群马踏过的草地上空的尘埃慢慢落定,蒙蒙尘埃中贡布依稀看见意西尼玛从欢呼的人群里朝自己跑来。意西尼玛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间或吐吐舌头,用手捂住半边脸是他在向贡布自责自己,意思是他跑马的成绩让贡布失望了,但半边笑脸却是在向贡布宣布:老兄,你稳拿第一名了。“两个第一,你们两个同时到达终点。”意西尼玛仍然做出害羞的模样接过贡布手里的缰绳兴奋地说道。
“什么两个第一?”贡布被欢呼雀跃的场面搞懵了,看见龙灯部落和自己部落的人们都在庆祝,他非常纳闷,“是发令员嘎多宣布的最终结果吗?”贡布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汗珠不解地问意西尼玛。
“嘎多还没有宣布,他正在同终点的裁判商量呐,但大家都看见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那还用他宣布吗,那肯定就是两匹马都跑了第一名。”意西尼玛的口气像是所有人委托他来告诉贡布似的,“你同龙灯部落的那个羊羔一样重的尼麦同时跑第一,可以了。”意西尼玛补充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说贡布的体重影响了雪上飞的速度。
“怪了,未必两匹马同时到达?你亲眼看见两匹马同时跑过终点的吗?”在朝颁奖处走去的路上,贡布还是有些略带疑惑地问益西尼玛。
“我敢向觉沃(释迦牟尼)发誓!绝对是亲眼看见的,尼玛拉萨!绝对是两个第一名。”意西尼玛伸出舌头舔在大拇指上说,一脸的委屈和埋怨,责怨贡布不信赖朋友的话。他牵着雪上飞很生气的故意放慢脚步跟在贡布的后面,将牵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数圈,牢牢地将绳子拽在手里朝喧闹的发令员那里走去,等待宣布已知的结果。
“来看啊,我们的英雄——阿哥贡布来了!”人称快嘴阿布的中年人果真是眼快嘴快,部落的牧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看见贡布朝这里走来人们迅速地围上来。阿布继续打趣地说:“你和雪上飞是天配的一对,是我们部落的骄傲。如果在赛跑前,阿哥贡布把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暂时寄放在我那里,那么龙灯乡的尼麦小子就是第二名了,他和他的马连雪上飞的灰都吃不了。”阿布这一半祝贺一半嘲笑的玩笑话一说完,人群里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散发着牧人借赛马会舒展自己的快乐,部落的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贡布和雪上飞围在当中。
贡布被阿布的幽默所感染,他将腮帮鼓足气开心地附和众人的笑声,耸起肩做出大力士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走了几步,像寺庙举行跳神仪式上身上套上了支架的铁棒喇嘛,威严、笨拙、又有些滑稽。人堆里再次爆出愉快的笑声。
“谁有胆量在学我阿扎的样子?”突然,人丛里一个瓮声瓮气、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圈子外传来,所有人都听出是嘎哒阿扎的声音。还来不及掉头回望时,醉醺醺的阿扎用他那肥胖而臃肿的身体连冲带撞地将人丛“劈”出一条路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摇摇晃晃地走到贡布面前,他光着黢黑而肥胖的上身,那油亮光滑的肌肤是绝对黏附不住半粒汗珠或是水珠的。肥熊一般的阿扎将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盘在头上的黑头绳散乱地挂在半边脸上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醉眼蒙眬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贡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还未站稳脚跟,一个酒嗝抢先于他说的话灌入众人耳朵,举过头顶半晌放不下来,一只手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着,又像是想在空气中找到只言片语的发话由头。
这独特的造型就是酒神赐给酒鬼的特权,此刻的阿扎正沉浸在一美妙的感觉里。阿扎的模样引来众牧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大笑,这也极大地缓解了贡布想听见发令员宣布答案的紧张心情,他变得耐心起来,学着阿扎做出醉眼蒙眬的样子同他打趣。
逗引阿扎的同时也引出阿扎接下来的一段似醉非醉的话,“笑什么,听草原的老人说,‘赛马要在平坦的草原上,英雄要在烈马的背脊上’。怎么学我阿扎那样走路啊。贡布,你应该‘嘎哒嘎哒’才是。”他说完嘎哒嘎哒地将木棒当成马儿骑在胯下绕着贡布狂转不止,滑稽的样子再次引来人们的开怀大笑。
贡布目不转睛地盯住阿扎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心地看他表演,并琢磨他那似醉非醉的话。
关于这位麦塘草原家喻户晓的搞笑人物嘎哒阿扎,每每在赛马会期间闹腾出一些使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是必然的,那是草原开心的亮点。不过,阿扎眼下闹腾的还不是他众多笑话中最让人捧腹大笑的一例。
同样还是在三年前的赛马会期间,一天,草原被笼罩在太阳刚刚落山的黄昏中,视线中的一切依旧清晰可见。那一刻贡布、意西尼玛和其他六个同伴抬着醉得一派胡言乱语的阿扎朝他家的帐篷走去,一路上阿扎嘴里就不停地嚷着嘎哒嘎哒这两个音节,八个汉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他烂醉如泥的身体丢放在毡垫上后,也都瘫坐在地上喘气。
众人已被他发出嘎哒嘎哒嘎哒嘎哒不绝于耳的声音吵晕了头,所有人对阿扎一直叫嚷的嘎哒嘎哒无法理解。不知疲倦的意西尼玛打趣地凑近阿扎问他嘎哒嘎哒是什么意思,当时他仰面朝天地瘫软在毡垫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帐篷顶,仍然一个劲地嚷着嘎哒嘎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