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情形,阿扎的家人非常着急,认为他是鬼魂附体了,火速请来了巫师为他驱鬼。巫师打坐在阿扎的旁边,手里摇响了法铃,开始叽里咕噜地念起咒语。奇怪的是,不知是听到法铃声还是咒语声,阿扎嘎哒嘎哒叫嚷的声音消失了,很快他就鼾声大作,那一呼一咋轰鸣的鼾声居然让卧在一旁的小狗战栗起来,夹起尾巴跑到帐篷的一角直哆嗦。
巫师半眯上眼睛朝燃着牛粪火的火苗上来回地撒糌粑,燃烧的糌粑冒着上蹿的烟雾,蜷伏在土灶边的一只猫正打着酣畅而细密的呼噜声,在藏人的眼里猫打呼噜是在背诵六字真言。巫师纳闷地看了看帐篷四周,小声对自己说:“怪了,并没有听见马在这个时辰嘶鸣啊?”巫师喊来阿扎的父亲,问:“这几天有没有看见帐篷周围乌鸦在蚁穴窝边筑巢?有没有听见猫头鹰的笑声?有没有看见白乌鸦?有没有看见老鼠不按季节在交配……”
阿扎的父亲一脸无奈地直摇头,嘴里发出嗯哼嗯哼的否定声。巫师收好法器,诡异地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扎的父亲,说:“种种迹象表明,阿扎的污秽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随即用力将厚厚的毡帽从头顶往下一压,帽檐直接盖在眼皮上方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巫师带走了法铃也带走了阿扎的鼾声。当法铃和咒语不再响起的时候,阿扎便从空前的宁静中苏醒过来,后劲十足的青稞酒仍然鼓捣他骑在“马”上统领千军万马,那一夜全家所有人的耳边再次响起嘎哒嘎哒的赶马声,借助月光全家七口人眼巴巴地看着他“骑”在木棍上围绕帐篷整整走了一夜,与地面摩擦的木棍的这一头在地面上不规则地“犁”下了深深的痕迹。直到天明,折腾了一宿的阿扎才精疲力尽地在空前的倦意中睡去。
从此,嘎哒阿扎的绰号享誉麦塘草原,而那根木棍早已成为他形影不离的“坐骑”。
三年后的颁奖典礼之前嘎哒阿扎再次上演他的“木棍戏法”,依旧骑着木棒没完没了地围绕贡布转,木棍与地面接触的一端在地上画出乱麻一般的痕迹,有人开玩笑说:“小心啊,嘎哒阿扎,那木头棍别把你的命根撑破了,记住,骒马是不要骡子的,骡子的便宜被驴占尽了。”逗闹打趣的笑声再次在男人堆里炸开。
阿扎醉眼蒙眬地看着贡布,脸上露出一副寻衅滋事的表情,那双眼睛就跟在酒里泡过一样——蒙眬、无神。贡布误以为刚才的话刺激了阿扎,引起了他的不安。可事情恰恰与之相反,阿扎为了赢得贡布的好感,他臃肿的身躯在酒精的作用下,继续“骑”着木棍围绕着贡布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在嘴里发出吱吱吱的赞叹声的同时俯身凑近贡布,鼻尖差一点就触到了贡布的脸,简直就像想从他身上沾到一点英雄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大声说:“贡布兄弟,岂止灰都吃不了,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都追不上。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阿扎是在续接快嘴阿布的奉承话。“哦呀呀。”众人齐声附和,在附和中突然明白阿扎的话没有半点的醉意。于是意西尼玛的舅舅格勒开玩笑说:“阿扎的脸即便贴在贡布的脸上,那英雄的气概也是贴不走的。”格勒也学着阿扎的模样,做出一双“斗鸡眼”凑近贡布的脸左嗅嗅右嗅嗅,他逼真的模仿引来人群中一阵爆笑。
“发茶包了,发茶包了,”发令员嘎多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龙灯部落的尼麦、卓科部落的贡布领茶包了。”
耐力赛之前尼玛活佛就已离开现场外,此刻,牛麦土司、宋县长、刘团长都做出菩萨普度众生般的笑脸站在发令员背后准备颁发奖品。
刘团长更是喜出望外,心想只要牛麦土司出面告诉贡布卖马之事,自己花些钱就可以得到雪上飞了,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雪上飞,那表情流露出恨不得即刻就成为雪上飞的主人的念头。
长着老鼠脸的发令员嘎多,颧骨和尖鼻、尖嘴几乎收缩成一个瘦瘦的高地,一副天生的探头探脑的模样。他探头看了看牛麦土司,似乎领会到即可宣布获奖者的名字,于是迅速反手将发令用的小旗插在后腰间,再腾出一只手来从嘴里取下衔着的名单,站在稍为高出草地一点的土堆上宣布:“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
“什么?念慢点,你有没有念错啊,再念一次,又没有鬼撵你。”人群里有人喊道。
“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嘎多将刚才的宣布又重复了一遍。
宣布的结果立刻遭到卓科部落的反对,格勒愤愤不平地高声喊道:“麦塘草原谁不知道你是少年骑手尼麦的亲戚,明明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为什么贡布没得第一名?”“这太不公平了!”“嘎多,五个指头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太偏心了。”“不行,嘎多你得……”
深感委屈的贡布被鸣不平的声音所感动,他知道卓科部落的男人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直肠子,不会冤枉嘎多的。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支持者,他发现意西尼玛和快嘴阿布早已将茶碗那么大的石头握在手里,格勒在责问嘎多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横在腰间的长刀的刀柄。与此同时,龙灯部落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不好,要出大事。”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背部凉飕飕地窜入手心,那是经历无数次血腥的老手才能捕捉到的预感,凭借经验他嗅出空气里正弥散着打架斗殴的气味。
站在发令员后面的刘团长心生快畅,心想,这跟内地的争输赢如出一辙,不至于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为了获得雪上飞来个一箭双雕——一是亲自出马调停纷争;二是借势压压雪上飞的主人,让他快快地将马送来。“哎呀呀,大家听本团长说。”说话的同时他伸出双手向下压压,做了一个叫众人熄火的手势,正在等待通事把话传给各位,却做梦都没有料到打斗没有任何前兆就发生了。两个部落的牧民居然大打出手,数百人的群殴像没有闪电的雷声骤然爆响,像高原夏季的冰雹——说来就来。刘团长的如意算盘瞬间流产。
“嗨,他娘的,怪事了,还有没有王法,拿枪的还在场呢,不拿枪的反倒做起拿枪人的事来了,这些缺少礼数的野蛮人。”从排长坐到团长位置上的刘树龙,经历了无数次的纠纷和战乱,从来没有经历过不谈判就直接刀剑出鞘的。前几天宋县长还告诉他说:“藏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汉人的大不一样,汉地的经验在这里未必派得上用场。”当时他在听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嘴唇撅起,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什么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按照他的理解,手里的枪杆子就是最好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他完全把宋县长的忠告当成耳边风。
乱石横飞中刘团长的嘴角突然被一个正大打出手的牧民的胳膊肘无意间撞了一下,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捂住嘴巴,嘴角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手套,根本来不及发火就被混战在一起的人群“旋风般”挤到群殴的边缘。刘团长展示军人风度的行头——披风挤掉了,掉在草地上的军帽被群殴者的康靴踩得皱巴巴的,留下数道泥巴印;身边的四个女人尖叫着抱成一团直哆嗦,宋县长用双手按住头上的哥萨克骑兵帽正向远处的高地上跑,他的宋字大旗早已被斗殴者从茶包上取下来变成了打架的武器。
军人的面子、团长的面子被沉稳无边的草原吞噬了,被忘我战斗的牧人忽略了,他们在顷刻间卷入藏人千年的习俗——先兵后礼。“奶奶的,来人!”他高声喊道。“到!”王参谋用手捂住头从斗殴者的胳膊肘下钻到团长的面前,“奶奶的,先把这四个哭闹得心烦的婆娘带到宋县长那里,再叫吴排长带领弟兄们进行劝解,不行的话鸣枪警示,还不行的话,还不行——”他从嘴里吐出带血的黏黏的唾液,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说:“还不行的话就给老子动武!”
在王参谋的搀扶下刘团长骂骂咧咧地朝宋县长撤离的高地走去。
一路上令刘团长气得跺脚的是,刚才他在腰间拔出手枪砰地朝天上开了一枪的同时,接到枪声命令的士兵也举枪朝天鸣示,奇怪的是听到枪声后的牧人瞬间停止了斗殴,纷纷四处张望,当他们弄清这枪声是军人发出的之后,斗殴的双方又继续开战。
“奶奶的,无法无天了。”刘团长一手捂住肿得高高的嘴角,一手举着望远镜,看见混乱不堪的肉搏才知道鸣枪警告是徒劳无益的。这是经验外的新问题,过去在内地平息刁民闹事的事件中,只要鸣枪示警,刁民们就像蹿草鸡一样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今天的阵势与内地大不一样,尽管一个排的士兵持枪挤在斗殴的人群中间,但很快就被由穿泥巴色羊裘藏袍的群体所淹没,除了漫天乱飞的石头和明晃晃的藏刀在空中挥舞外,握着热兵器的军人已被冷兵器热情唤起的藏人冷落在一旁,仿佛相隔在不同的时空中。所谓的由现代化武器作后盾的秩序被暴风骤雨般的部落使命冲淡了,消解了,牧人的痛感完全被某种激情取代了,梦幻在发生,梦幻在继续。
高坡上刘团长和宋县长在对视中面面相觑、似梦非梦。宋县长无奈地说:“藏人的生死观不像汉人那样只有今生,没有来世,死了就死了,因此,总在行事前要问为什么?而他们是生死在轮回中,死就是生,生就是死,没有什么行事前的顾忌。农耕有框架,游牧无遮拦,差异就在此啊!”
混战仍在继续,许多失去主人的马匹被突然飞来的乱石击中后,痛苦地嘶鸣着朝没人的空地上狂奔;与斗殴两个部落没有关系的其他部落的牧人则站在石头飞不到的地方观望;牛麦土司嘶哑的嗓门无论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他只好命令他的管家骑马火速去请距赛马场不远的尼玛大活佛来平息这场恶性事件,“看来这场要出人命的群殴只有尼玛仁波切(仁波切,大宝贝之意)才能平息。”他目睹被贡布打得满脸血污的嘎多像一摊水倒在贡布脚下,土司一个劲地直叹息。
两个部落为面子不要命的激情使刘团长很快悟出,草原部落完全没有军队和法律的概念,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闭塞之地就是有法律他们也全然不将它放在眼里。仿佛军队只是穿着同样服装,走同样步伐,吃同样饭食的像牛群羊群一样的集合体,而这一集合体与部落之间的争斗是联系不到一起的,他们似乎对军队和秩序的必然联系全然不知。总之从斗殴的专注程度表明,他们极大地忽视了军队的存在。这大大地惹怒了这位自恃有枪就能打遍天下的团长,“打呀,杀呀,牛打死牛填命,老子现在不管了!”他故意说给旁边的牛麦土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