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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缘分引着土尔吉学会了唱《松花江上》 (2)

看见高个子转过身来时土尔吉惊奇不已,她的嘴唇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红颜色,不艳不淡的肉色给他一阵莫名其妙的兴奋,心跳微微有些加快,偷偷地环顾前后左右,发现男人们的眼珠无不为这个相貌出众的女人滴溜溜地转着。更使他吃惊的是,这个漂亮的女子当着这么多的男人毫无羞涩地径直走到场地的中心,这一举动同藏地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藏地女人通常不敢在男人圈子里昂首挺胸的,她们总是像胆小的鹿子一样窸窸窣窣地从男人后面绕着走过。而且,他猜不出她到底要走到场子中央做什么,他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

她拿着一张纸落落大方地走到场子中央,向围坐一圈的人们一一鞠躬,看着纸条用汉话念了一通,念完便扭头面带微笑地朝身旁一位穿袈裟的喇嘛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是他长大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的从容和优雅。

头戴朝山帽的喇嘛为她做通事令土尔吉颇感意外,心想,“难道喇嘛也参加了抗日宣讲团?也要去打日本人?”他看着喇嘛问自己。中年喇嘛的脸略显苍白,眼睛因为有些近视而半眯起看人,看人的同时形成两道八字形的眉间皱,刚好同鼻翼两侧与脸颊的法令纹遥相呼应,绽放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慈善相,像元朝蒙古人请去当国师的八思巴。擅长绘画的他看了喇嘛的面相后,用食指轻轻在空中一画,心想,“要是在他的下巴上添加几笔胡须的话,他就更像国师了。”

喇嘛身穿一件崭新的橘红色贴身坎肩,下着一件八成新的紫红色香桃(大摆围裙),腰间系一条黄色腰带,身披半月形紫红色袈裟,穿着和气质透出一种文静与儒雅。喇嘛优雅地伸出手臂掌心向上抬了抬,以示对年轻女子的回礼,然后步态端庄地走向围观者的中央,一双用黑皮、红皮和黑色灯芯绒拼做的康靴在齐至脚踝的大摆裙下格外显眼。他选择站在一块干净的草皮上,眼神像是越过围观者的头顶看着远方的云层用藏话说:“为了让在场的藏人听懂这位女士讲的抗日救国的道理,我接受了县衙的邀请,专门来给宣讲团做翻译。”他给大家来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厚厚的嘴唇说话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动弹,像腹语,声音极为浑厚和响亮,整个场子鸦雀无声。

开场白后有一段简短的停顿,尔后喇嘛继续说:“陈女士说,同胞们,日本鬼子霸占了我们中国的大片领土。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们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人民、抢我们的财富、还霸占我们的女人,所有的坏事在他们的手中都干尽了,对中国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喇嘛说到此处便停下来,他像是在等待什么,然而他所等待的事物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好用汉话对陈女士说:“到了该呼口号的时候了。”

宣讲团的人这才回过神来,陈女士带着自责蹬蹬脚,学着藏人特有的习惯吐吐舌头,细声说:“该死,彩排的时候安排了这里有停顿,要呼口号。”当她回头喊名字叫马永顺的青年时,一个上身穿着中山装,下身穿着马裤和马靴的青年已向场地中央走去,刚站定就振臂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拿起钢枪,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青年的嗓门出奇地大,将口号连呼三遍,在呼口号的同时他的一绺油黑的头发在额头上跟随声音一颠一颠的,无比气愤的样子仿佛日本鬼子就在他的面前一样,那声音足以把日本人吓死,不吓死都会吓晕。

突如其来的口号声让从来没有看见过集会、游行、呼口号的藏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要跟着响应。土尔吉同围观者无不开怀大笑,认为高喊口号的青年的动作像《阿古登巴》故事里板起面孔看财主出丑的智者阿古登巴。

土尔吉旁边的一个少年笑得前仰后合,身体笑得直哆嗦,像从冰窟窿里获救的羊羔一样,在太阳下抽搐;他身后的姐姐咯咯咯地笑着,那一头细密的发辫仿佛都在抖动,她不停地揩擦眼眶边的泪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婆更是笑得把整个瘦弱的身子都似乎压在了支撑身体的拐棍上,她的笑声嘶哑、不能一气呵成,这让略懂一点医术的土尔吉担心不已,老阿婆有喘病,像有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阻拦着呼吸。当土尔吉随时对老人的意外准备急救时,又看见老人合上了没有门牙的嘴,他的担心消失了,老人缓过了这口气,她的笑颜传达着藏人天生的乐天安命的气息。

马永顺的表情和动作会使色甲果的人们模仿着整整笑一个夏天,藏人从来没有在某种集会的场合有呼口号的这种形式。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马永顺回头看了看宣讲团的人们,他尴尬地微微一笑。这时,温文尔雅的中年喇嘛插话了,他要求所有的人都跟着呼口号,还把充当带领者和被带领者的互动角色进行了示范。在场的人看到他的示范后都乐了,众人在观摩了喇嘛的示范后便形成共识。

穿马靴的马永顺再次振臂高呼,宣讲团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打雷一样的吼声,他们同马永顺形成了默契的互动,雷吼般的口号声极大地感染了围观者。同所有遇见新奇事就爱笑的藏人一样,起初土尔吉也感到如此地大喊大叫有些别扭,但听见宣讲团的所有人,包括慈眉善目的喇嘛也板起面孔在高呼口号,而且几次调整过后大家似乎找到了声音共振的巨大乐趣,便无不以异样兴奋的心情加入到了声讨日本鬼子的行列。

金夫子们和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牧民被这种集体的有节奏感的口号所感染了,觉得异口同声的高呼竟有着从未体验过的娱乐功效,像跳锅庄一样令人感兴趣。经过马永顺反复七八次的排练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拿起钢枪,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口号声在色甲果深处传播、回响,所有人都在有节奏的高喊声中找到了一种不肯罢休的力量,心里期盼这位一呼口号额前的头发就颤动的青年多来几次呼喊。

几百人响亮的和声极大地震撼了土尔吉,他打了一个寒噤,像被牛角蜂蜇了一下那样兴奋。此时,他突然滋生出一个愿望,希望贡布和占堆多聊一会儿,以便延长自己意外找到的快乐。他转过头看了看他俩,贡布索性躺在草地上用胳膊肘支撑着头,同盘腿打坐的占堆正谈兴正浓地说着笑着。土尔吉乐了,被“抗日”的气氛深深地吸引着,特别是那个在人群中始终吸引着他眼球的陈女士。汉地女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大方地抬头说话,那份优雅、那份自信,这对他而言是即便在梦中也没有出现过的奇幻景致。这使得他想起阿爸给亲戚们讲述的他在熊朵草原亲历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夜风在湿滑的草地上飞翔,刮起的黑云挡住了天上的星星,风把帐篷吹得时而鼓胀时而干瘪,神鬼在风中疾驰,黑风恰恰为神鬼故事的铺展做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渲染。风自始至终贯穿在故事里,阿爸煞有介事地讲着,“距熊朵草原有三天路程的野人湖,湖里有一个专用美妙的哨音勾引美男子的女人。夏季的一天,我放羊路经湖边的陡坡,突然看见五年前掉入湖里淹死的洛桑达瓦,他正赶着一群牛朝我走来,我吓傻了,嘴里不停地念诵驱魔的经文。等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时,牛和人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

正当我感到茫然的时候,湖边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正用美妙的哨声使听见这声音的男人快活得骨头酥软。就在我回头张望时,洛桑达瓦和牛群又在我的身后又出现了,他赶着牛群朝女人一路奔跑而去。这一景象让我惊呆了。啊麻麻,仙女一样的女人,叫男人心动的女人,让男人为了她而不要命的女人,她正用柔媚的眼神盯住洛桑达瓦,撅起嘴唇吹出呼朋引伴的妙音。突然,妖女的身后飞出上千只的天鹅,我被这奇幻的美景迷得完全不能自拔。就在我欲开口叫洛桑达瓦等等我时,一个身披袈裟的隐者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顿时,美妖身后的天鹅突然变成了黑压压的蝙蝠,成群的蝙蝠完全遮盖了美妖。当蝙蝠飞离的时候,美妖早已变成了骷髅。隐者发话了,对我说,你还敢去吗?我一个劲地直摇头直到脖子摇痛,说,不敢不敢。”

让土尔吉难以忘怀的是,阿爸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表情留有一种无限的遗憾和向往。时下,他也许可以不恰当地认为,眼前的女人也许就跟阿爸故事中的妖女有共同迷人的地方吧。

响亮的口号声吸引来了更多的牧人,他们越聚越多,周围牧人干脆让牛群放任自流,一个劲地策马赶来凑热闹;不知是谁给位于采金场右侧山背后的一个寺庙传递了消息,许多喇嘛和转经的信徒蜂拥而来,宣讲团的圈子越围越大。土尔吉不得不牵着马退到圈外,索性骑上马背,正看见中年喇嘛走在前面,两个女青年手牵着手跟着他来到场中央,陈女士双手叠在腹部向观众鞠躬,简短地说了几句,中年喇嘛随后翻译说:“接下来的节目是由这位小学教员龙女士为大家唱一首抗日流亡歌曲《松花江上》。”说完便同陈女士退到场边。留在场上的龙女士面带笑容地像陈女士一样朝观众一鞠躬,尔后微微转过头看了一下场边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演奏者,两位演奏者也朝她点了点头。土尔吉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新鲜事,好奇地屏住呼吸想看个究竟,场内场外格外地宁静。

一个乐手把放在胸前的木箱一样可以伸缩的像“皮火筒(手风琴)”的乐器左右拉开,“皮火筒”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乐手的右手指像踢踏舞者一样在键盘上跳动;随即另一个乐手拿着与“皮火筒”不一样的乐器也拉响了声音,这个乐器像胡琴,只是这个“胡琴”是搁在肩上的。土尔吉瞪大眼睛观察着,“皮火筒”和肩扛式“胡琴”悠扬的声音合在一起引出龙女士百灵鸟一样的歌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开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歌声在倾诉不幸,催人泪下,但龙女士在歌词的最后四句突然提高声音,令土尔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龙女士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器乐的声音,瞬间声音变高,变得强硬坚定,好像要把失去的一切用声音唱回来一样。

龙女士的歌跟土尔吉从前听见的牧羊女唱的山歌腔调完全不一样,而且表情和姿势都不一样。龙女士唱歌时把她那双胖乎乎的手十指相扣地放在胸间,唱到高潮时则做出拥抱空气的姿势,像是在迎接久别归来的游子,表情随着唱词的变化由悲哀转为激奋,由激奋转为愤怒,由愤怒转为激昂,像是在发布部落出征前的战斗号令。而牧羊女则是在空旷无人的大自然里,在十分自然的状态下唱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歌,像妙音姑娘借助微风的吹拂将尖厉嘹亮的天籁之声传向原野,那是令躺卧在草地上的男人十分飘逸的享受,像喝蜂蜜一样润喉。但如果叫牧羊女在众人面前像龙女士一样动情地歌唱,除非给她吃了豹子胆,就是吃了豹子胆恐怕也没有谁敢站在场子中央一展歌喉,那样的话等于叫她永远地用袖筒捂住脸,害羞得吐出舌头一辈子收不回去。

在藏地能站在场子中央行事的要么是活佛喇嘛,要么是部落头领,要么是格萨尔说唱艺人。活到今天,土尔吉在这个偶然的意外场合居然看见了一个女性在众目睽睽之下歌唱,这使他兴奋得在不知不觉中屁股早已离开了马背站立在了马镫上。

歌声一停,所有的汉族金夫子和士兵均被龙女士的歌声带到了她施展的魔力中,场内立刻爆发出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她的歌声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