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个穿马靴、呼口号的年轻人又走到场子中央,再次挥拳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拿起钢枪,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抗战胜利作贡献!”
第二轮的口号声形成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地向四周扩展,站在马镫上的土尔吉居高临下地看清了所有人的表情,看清了人人都在张口跟呼,微微有些遗憾的是,呼口号的音量还没有放开,他和牧人们还没有充分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形式。但气氛正在热闹起来,喇嘛翻译抓住这一时机,大声鼓动说:“今天是山羊和绵羊汇聚到一起来抵抗狼的日子,当然不用说都知道狼就是日本鬼子,大家都是抗日的一分子,就像酥油茶里的茶和油是茶里的一分子,下面请采金场的守备排排长代表金夫子和金老板向政府捐赠黄金,用它来为抗日救国献一份力量。”
翻译的话一完一个士兵端着木盒子跟着年轻的排长走到场子中央。土尔吉看见陈女士则陪另一位梳中分头的中年男人也走到场中,中年人油光亮滑的中分头下的脸上堆着多余的肉,薄薄的上眼皮和因眼袋过厚形成肿胀的下眼皮形成强烈的对比。一对圆眼睛在两个军人脸上扫来扫去,一套黛青色中山装裹住他肥厚的身躯,左胸上佩戴有一个蓝底白太阳放出锯齿形光芒的徽章,徽章下的上衣口袋和胸扣间有一根连接怀表的金属链像饰物一样挂着。
陈女士向年轻军官介绍说:“这位就是县府大名鼎鼎的唐特派员。”
年轻排长啪地并拢脚后跟向唐特派员行了一个军礼。“这位是守备排排长秦大勇。”
唐特派员拱手礼貌地细声说:“幸会,幸会。”
土尔吉和围观者将目光聚焦在士兵端着的盘子上,盘子上盖了一方鲜艳的红绸,秦排长向围观者再次敬了一个军礼,随后用一只手扯住红绸的一角,用军人惯用的大嗓音说道:“前方告急,需要大量的军需物资,本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我们色甲果采金场在金老板和东北籍的金夫子的倡导下,向民国政府尽一点绵薄之力,请唐特派员转交前方将士。”说完便顺势揭开盖在木质托盘上的红绸,一堆大小不匀的黄金颗粒黄澄澄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顷刻间场内场外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土尔吉和许多还不适应以鼓掌的方式来助兴的藏人一样也跟着鼓掌,鼓掌的时候他用嘴巴咬住缰绳,鼓掌声和藏地特有的欢呼声——口哨和“根嘿嘿”相互交织在一起,藏人和汉人用各自的助威方式将捐赠仪式又一次推向高潮。
秦排长把托盘递给唐特派员,然后车转身啪地并拢脚后跟朝围观者再次行了一个军礼,礼毕后用双手放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筒形状大声向围观者吼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他做了一个近乎于投降的手势并不停地上下扇动要大家安静,说:“我们采金场有许多金夫子是北方来的,他们的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十分怀念被占的家乡和亲人们,他们请求龙女士来领唱《松花江上》,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齐声赞同。
接下来百十号人站在龙女士身后形成一个月牙形,龙女士再次把她胖乎乎的十指相扣放至胸前领唱了催人泪下的东北流亡歌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
百人大合唱,那气势,那异口同声的旋律飘荡在采金场的上空,回荡在土尔吉的耳边,他认真地聆听着旋律和字句,心想,“如果再唱一遍的话我就能跟着哼唱出大致的旋律来。”
“菩萨保佑。”他的念想如有神助,果不其然,龙女士在唱到快要结束的时候走进那群坐在地上的东北人跟前,放大嗓门大声说:“东北的老乡们,大家一起接着再唱,好不好?”
金夫子们点头允诺,场子上再次唱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
土尔吉为能哼出同样的旋律和唱出同样的歌词变得更加兴奋了,这是他学会唱的第一支汉歌。他融入了合唱中,融入了那种悲悯的场景,当歌声结尾时,他接龙一般唱回开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突然,所有人都将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土尔吉听他歌唱。众目睽睽之下他意识到自己像龙女士一样在独唱,他感到他的脸顿时红得像落日中的红云,火辣辣地烫得快要燃烧了一样,歌声戛然而止,他害羞了,迅速低下头将脸藏在宽大的袖筒里。
霎时,人群里“炸”出一片笑声,“好,那位骑在马上的哥哥唱得好极了!”龙女士用欣赏的口吻赞扬土尔吉。在她带头鼓掌之下,场内场外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随兴而动的牧人起劲地鼓掌。不知从哪一个方向发出了像踢踏舞一样具有强烈节奏感的掌声啪啪啪,赋有踢踏节奏感的声响是牧人踏地而歌的强项,于是,人们的兴致和注意力从对他的赞许中慢慢地转移到了追逐节奏感的快乐上——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像童子军鼓号队吹打出的节拍。
迅速在掌声中找到乐趣的人们结束了土尔吉的尴尬,随着掌声所带给人们强烈节奏感的快乐,所有人的目光早已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用余光偷望两边的人们,逐渐地他心里的羞怯在慢慢退去,而整个情绪里意外获得的激动绵长地持续着,像看见了一位德高望重灵光四溢的高僧。在极富激情和极具节奏感的掌声中,油头光亮的马永顺搜出马裤兜里一张黄色的草纸躬下身揩掉马靴上的泥浆后,昂首挺胸地走到场中再次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拿起钢枪,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抗战胜利作贡献!”
口号声再次回响在草原上空。采金场的这片空地上,掌声、口号声这两样新品种同藏人的口哨声、“根嘿嘿”的助威声混交在一起,成为这片草原上以“杂交”方式重新孕育的聚会方式,并在此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传宗接代。
“妙极了,如此的默契就像经过排练一样。”陈女士将一张报幕单卷成纸筒不停地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不停地跺着脚。当她无意中看见年轻的排长正用痴迷的目光盯住她的时候,出于女人特有的敏感,她下意识地将脖子扭向了另一边。
土尔吉逐渐平静下来,伸直腰偷偷看看场子中央。此时,场中央已经搭好了一张长方形的条桌,条桌上放了一个筛青稞用的簸箕,簸箕的前面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抗日前线。”
他视线中马头前攒动的人头像过独路的羊群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位穿着红色斜纹布衬衣外面套有一件紫红色氆氇藏装的中年人率先朝临时搭建的桌子走去,陆陆续续地有人跟在他的身后形成长链。穿氆氇的中年人因过于肥胖,走起来整个身子均匀地朝左右摇摆,像在蒙古草原举行那达慕的摔跤手。他右手拎住的一串佛珠随着摇摆的身体轻微地晃动着,肥胖的颈项上挂有一串十来颗价值不菲的红珊瑚,珊瑚串的中间一颗九眼珠坠在肥胖得看不见喉结的胸前,“压”得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呼吸。他走到条桌旁停下,从长长的袖筒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牛皮纸封装好的一筒藏银,喇嘛翻译用嘴巴凑近唐特派员的耳朵一阵嘀咕后,唐特派员连忙拱手向捐款的胖子连连称道:“久仰久仰,若不是公务缠身,早就应该拜访松噶土司了。”
“幸会幸会!”松噶土司双手合十回礼特派员,用刚刚学来的一句时下当红的话对唐特派员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唐特派员亲热地挽着土司的胳膊肘朝前走了几步,以便在长条桌前留出一个通道让更多的捐款者通过。松噶土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仔细地听唐特派员说:“这次几个采金场、寺庙、土司头人们还有农牧民都捐了不少的钱,我要专程把这些钱物送到县政府,方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特派员劳神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百姓都很穷,没有什么现金可以捐出来,但对于修建康青公路和然打西飞机场的力气活,我们却有的是劳动力。藏地有一个谚语说,‘你公鸡能够报晓,我母鸡能够下蛋’,这跟汉地说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一个道理,就像一张牛皮,翻过来是牛皮,翻过去还是牛皮,而且百姓纷纷表示,为赶走日本人出力修公路修机场那是责无旁贷的,听说新修建的公路和飞机场的进度是很快的。”
“哈哈,松噶土司真会说话。嗯,是的,进度不错,听军方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半年后就可以启用了,到时候国军一定会邀请大名鼎鼎的松噶土司去坐‘呜呜呜(指飞机)’。”唐特派员伸手做了一个飞机滑行的动作,逗得松噶土司哈哈哈地大笑不止,那凸起的怀儿婆式的酒肚抖动不停。
牧民的捐款队伍千足虫一样弯曲地朝捐款处移动,像某一个宗教的节日进寺庙去看“展佛”那样自觉、庄重、自然。土尔吉太熟悉这种队形和步伐了,其间透出一种神圣感。他被这个热情的场面感染了,悄悄把手伸进襁褓里摸了摸,出逃时兜着的两个藏银一个不少地仍在怀中,心想,“这两枚藏银原打算是在最困难时派用场的,还是卜上一卦来决定吧。”但又想,“为这卜上一卦,未免又太小气了。”于是掏出其中一枚捏在手里,不时用拇指肚在凹凸不平的藏银上抚来摸去,为捐还是不捐犹豫着,犹豫片刻后痛下决心,“捐一枚!”随即翻身下马装着落落大方的姿态加入了捐款的行列。
排在土尔吉前面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头,老头走路的身体几乎躬成了汉地木匠用的角尺,走起路来整个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动,如果没有那根拐杖做支撑的话老头早就倒栽葱似的倒在地上了。老头颤巍巍地向前移动着,他那黑黢黢弯曲变形的手指,因风湿而严重变形,草原上绝大部分牧人一进入中年就会患风湿病。老头变形的手像老生姜一样紧紧握住拐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依不舍。这一切使土尔吉心生怜悯,同时也极大地诱惑他去完成一个谜一般的猜想,究竟是什么力量推动着包括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也愿意捐款去打日本鬼子。
在缓慢地移动中土尔吉再次试着猜想日本鬼子到底是一些什么样子的人。突然间,他想到莲花生大师收降的几个怒相护法神的形象,其中最怒目狰狞的是达姆巾却杰、班丹拉姆、杰保固阿和贡布。那一刻,想象中的日本鬼子的形象在他的脑中有了一个大致的勾画——被护法神大黑天踏在脚下的那个赤身裸体的眼睛和嘴里都流血的痛苦呻吟的恶体,就是日本鬼子,绒布寺护法殿里的大黑天塑像在脑中跃然而出。
“阿若(嗨),年轻人,该你呢,阿若……”驼背老头用布满皱纹的手将半个藏银颤巍巍地放进簸箕,随后缓慢转过身来提醒已走神多时的土尔吉。 土尔吉在老头的提醒下回过神来,急忙说:“哦呀,真不好意思,走神了,阿扣(大爷)。”他向老头吐出舌头表示歉意,并迅速将握在手里的汗渍渍的藏银放进了簸箕里,冲着老头笑了笑。老头满意地嚅动着下嘴唇包住上嘴唇的嘴朝他点点头,以示友好。
夕阳喷射出刺眼的鎏金般的光线逐渐移向山坡的高处,把几朵停在山顶上的白云烧得通红,身后的两匹马轻松地摆弄着尾巴,透出体力得到恢复的神情。行善让土尔吉分外地喜悦,此刻,也是他出逃以来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刻。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从小到大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的新鲜事,他显得极为兴奋,他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像今天一样获得更多的利他的快乐,这是信仰中从善精神的彰显。
《松花江上》的歌声再次从不远处飘来,在操着浓浓东北口音挖金人的强烈要求下,宣讲团的中小学生们反复地为他们演唱了这首歌曲,土尔吉满怀兴致地又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反复四五次下来,他已经把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一声尖锐的唿哨从远处传来,他知道这是贡布在用哨声喊他,循着声音望去,贡布同占堆并肩站着,两根手指仍然衔在嘴里,他想,“是贡布在催自己上路了。”他跨上栗色马朝他们跑去,雪上飞紧跟其后,他嘴里反复地哼唱着新学会的第一首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