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命定
953300000004

第4章 抢婚时说不要是姑娘的习惯 说要才是姑娘的心愿 (1)

抢婚的事发生在两年前的夏末,地点是邻近川西北方向的协多马草原。协多马草原及其周边区域是一个盛行抢婚的男人主宰的世界,漂亮的年轻女人就像羊一样随时冷不防地就会被“爱”她的“狼”强行“叼走”,被“叼走的羊”被动地接受“爱你没商量”的野蛮行径,而这种爱常常在日后的生活中孕育出难以分离的浓情,因此,在这片由康巴男人主宰的草原上,流布着既充满野性的霸道又充溢似水柔情的违反逻辑的爱情故事。

雍金玛记得那年的夏秋之交,他们全家跟随自己的部落驮着打捆的羊毛来崩冲寺做交换。同贡布邂逅是在崩冲寺跳神的第三天。

寺庙外宽敞的空地上,来自拉萨的商人,康巴的商人,青海海北、海南的回族商人,土族商人,蒙古族商人,汉族商人纷纷云集在这里。商人们抓住寺庙展佛跳神的大好时机,车拉骡驮地带着各自的物品在空旷的空地上摆摊为市,互通有无。

集市在雍金玛的印象中就像寺庙的大殿,跳神期间,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叫卖声在集市上此起彼伏,像一个嘤嘤嗡嗡的大蜂箱,喧闹、嘈杂,这些声音同寺庙的鼓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节日的气氛。在她看来,集市的摆布是像念经的喇嘛一样一排挨着一排的,但集市的长度远远超过喇嘛念经时的长度;集市和寺庙两者的区别在于:集市是在露天里,日晒雨淋全看老天的脸色,而念经的喇嘛在大殿里,风不吹,雨不淋,太阳不晒;集市上的叫声咿里哇啦,乱七八糟,无节奏,无韵律;而喇嘛的经声像草原上男人们哼唱出的低沉的牧歌,婉转,动听,让人心感宁静,肃然起敬;集市上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和颜悦色,有的笑里藏刀;而经堂里的喇嘛,表情单一,端庄,稳重,神秘,无从捉摸。

跳神的日子是众神、众喇嘛、众信徒大喜的日子,是各路商人大把捞银子的日子,更是令雍金玛眼花缭乱无比开心的日子,是男女间春心萌动的日子。

进入人生催春的妙龄,在草原男人的眼中,雍金玛的美貌,就像协多马草原普遍传唱或格萨尔流浪艺人口里赞赏的:她的美貌犹如天空的流云/幻化为不同形状的度母/施展淋漓尽致的美态/她的美貌犹如夏季雨后阳光照射的七色彩虹/释放出青年男女最为多彩的光谱/她的美貌犹如草地上盛开的梅朵花/绽放出招蜂引蝶的芬芳。

雍金玛被各个部落的小伙子们的眼神像圈羊毛线团那样包围了。无怪有流浪诗人盛赞跳神的日子是神聚众的日子,众神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营造了关于爱的场景,一个在佛陀塑像的脚下,一个在男人怀揣爱的藏袍里。在男人藏袍的“爱”中,雍金玛在被动的相约中既惊喜又惊悸地呼吸着爱的气息,像草原上盛开的花朵——芬芳、随性、散漫、自由,任凭阳光风雨,无边的草原年复一年地在这一时段聆听着青春男女的律动。

雍金玛家所在的衮马部落有上百户卖羊毛的人家在集市的东边搭起帐篷,将打捆的羊毛堆放在一起,耐心等待着康区打箭炉等地商人来收购。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牛羊毛的交换某种程度上成为各部落赖以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们要将换得的银子去购买盐巴和茶叶,因此,注重诚信和契约成为藏东康巴人的生存信条。

交易的第三天下午,雍金玛带着妹妹去崩冲寺后山背水回营地,她看见有六七个头上盘着红穗子的木雅岗的康巴男人正同自己部落里的人做交易。凭借她经年累月细致的观察,人群里阿爸龇牙咧嘴的笑透露出一个令她欣喜的信息,她可以大胆地肯定,只要阿爸脸上挂着这副露牙的笑容,并用手不停地揉捏右臂的空袖筒时,生意就成交了,而且还卖了一个好价钱。营地帐篷前,女人们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快乐的目光打量男人们,她们喜悦的眼神意味着各家各户都能用羊毛变来的银子在物交会上买到自己的所需。

阿爸出发前曾对她姐妹俩许过愿,答应羊毛卖出去后就给她俩买碗碗糖(红糖),在糌粑团子里放上少许的碗碗糖,那是过年一般的幸福。姐妹俩一听就乐了,妹妹巴姆娜光着脚丫抱住姐姐的腰笑得死去活来,别提那快活劲了。而雍金玛最想要的就是去年摆放在回族商人货摊上的黑青布,因为装饰自己头角上镶珊瑚银饼下面的那方青布已经破旧不堪,在阳光下能照出密密麻麻的洞眼,早该换了,她在为自己不露声色的美盘算着。

放下沉甸甸的水桶还来不及松开系在胸前的牛皮绳,就听见帐篷外的阿爸在喊:“雍金玛,给收羊毛的客人们倒些清茶来。”

“哦呀(好的)。”她允诺着,未来得及揩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就抓起铜瓢在锅里舀了一大壶清茶递给巴姆娜,说:“快提出去给客人倒上。”

堆放羊毛的空地上,来自木雅岗的男人们同阿爸一道围成圈盘腿而坐,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自带的木制茶碗,待雍金玛一一倒上茶后,却发现唯独一个体大如山的小伙子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将羊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光着肌肉暴突的上身忙着搬运羊毛,那油黑而粗壮的臂膀一手拧着两捆羊毛,帐篷阴凉的空地上不时有女人在偷偷议论,说:“吱吱吱,哪儿有这么大力气的人,相当于两头骡子的力气了。”

“嗨,贡布,撒拉如己(吃够了的),喝阿嘎特(你不累吗)?喝点清茶再干。”他们当中一位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开着玩笑在叫这位大力士的名字。

大力士对中年人的邀约并没有理睬,忘情地干着。

雍金玛无意间瞥见阿爸朝她努努嘴,她立刻明白阿爸是让她把茶碗端去给大力士喝,她点点头没有吭声,在碗里倒上清茶后便给大力士端去。她迈着碎步双手捧着茶碗生怕清茶溢出碗边,待走到壮汉的身后轻声细语地说:“阿哥,喝茶。”声音细得如马尾丝一般。壮汉无甚反映,继续干活,她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阿哥,喝茶。”仍没有反映,她的脸红到了耳根。

“这孩子,声音像没吃东西的老鼠一样。”阿爸开玩笑地提醒她大声点。

“嗨,听到了没有,贡布,姑娘在叫你喝茶哩,你的耳朵扇牛蚊子去了。”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大声说道,声音大得恐怕整个营地都听见了,他的叫声引来同伴的一阵笑。

贡布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同伴在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出舌头,随即放下羊毛捆冲着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努努嘴。他究竟是在赞许中年人的插科打诨,还是埋怨他的大叫声伤了自己面子,雍金玛无法判断,康巴男人努嘴或似笑非笑的面容是难以让女人琢磨透的。此刻,令雍金玛为之一震的是,眼前的小伙子有着黝黑而帅气的面孔,他的脸上浸满了汗珠,额头侧边的红穗子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结实的胸大肌有点像女人的乳房,不过更紧绷、结实,浑身透出发情的种牛般的力量,让看见他的女人有一种难以呼吸的紧张。

“卡作(谢谢),卡作。”贡布连连致谢,当他的目光从茶碗移至雍金玛的脸时,那双力大无穷的手竟然不知所从,本能地在后腰上擦擦,又急忙在额头上揩揩汗水,毫无疑问,是雍金玛的美貌引来了他表情和动作的极不协调。这窘态惹得她抿嘴一笑。为了掩盖这突如其来的不安,贡布随即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几乎将茶碗倒扣在嘴唇上。

在她接过他递来的茶碗偷偷抬眼看他的同时,发现他像看金子的成色一样正专注地看着她,更像在石板上刻经文的刻经师,专注、凝神。当两人的眼神相碰的那一瞬间,贡布板着的面孔微微变得温和起来,康巴男人特有的羞涩立刻盖住了某种彰显的豪气,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吱吱呜呜应承的话都消失在慌张中。

雍金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冲他一笑,随后心悸和羞怯像一根无形的线引着她钻进了帐篷,她知道这一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所迸出的情不自禁的一笑,破例了。进到帐篷后,除了土灶上牛粪火的青烟袅袅上升外,帐篷里静静的,这时,她才感觉到她的心脏怦怦怦地剧烈狂跳,像在梦里看见大头獒犬在身后猛追自己。“这个收羊毛的小伙子比杜吉长得好看,高高大大的,像头特爱爬上母牛背的种牛。特别是小伙子咕噜咕噜将茶一饮而尽的那一刹那,当明亮的眼睛半闭的时候,那长长的睫毛向外翻卷,像可爱的羔羊咩咩咩地在草地上寻找阿妈时,遇见强烈阳光的刺激,不停地眨眼睛那种格外焦急的表情。”

她意外兴奋地偷想着,只有天上的白云和寺庙里的菩萨才晓得她此刻的秘密。她知道,杜吉的父亲正在请班揪活佛择吉日来向她家提亲,但让人遗憾的是,她从心里隐约觉得杜吉身上缺一点什么,缺少像刚才第一眼在大力士贡布身上看见的吸引她的某种难以忘怀的力量。

贡布成了众多追逐者中那位爱你没商量的霸道者,像交配季节里的羚羊王。前不久,她做了一个不敢讲与任何人听的梦,而这个梦恰好印证了日后所发生的一切。

她梦见自己看见上百头的羚羊在一片雾气沉沉的草坡上交媾,为了击退自己的竞争者,整个草坡上发出羚羊角相互撞击的雷鸣般的声音,像两个有上千人的大部落在为争夺草场发生的械斗那样,场面恢弘,揪心而惨烈。混战下来,其中一头体形硕壮的羚羊用巨大而粗壮的羚角击退了全部的竞争者,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地站在一块岩石上,雕塑般扫视着众多夺路而逃的失败者,骄傲地将所有的成年母羚据为己有。随后羚羊王扬起高傲的头颅向她跑来,蒙眬中她看见羚羊的额头到鼻尖,那大面积的区域都浸湿了鲜血,头皮和角根仍然滴着鲜红的羚血,似梦非梦间,羚角湿漉漉地被握在她的手里,她害怕了,用劲想丢开那粗壮的羚角,无论怎么用力,那角就像在自己的掌心里扎下了根,她拼命叫喊,我不要你,你走开。只听见那角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接受吧,我是你的。”

被抢婚后的两年里只要闲暇下来,她就会将那个梦同贡布联系在一起,将羚羊角同贡布联系在一起,甚至最后认定,自己的丈夫贡布就是那战胜一切对手的羚羊王。贡布和他的同伴收走羊毛的同时似乎将雍金玛的魂也收走了。

几天以来雍金玛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老觉得空空荡荡的,若有所失,贡布的样子始终在她的心里赶都赶不走。临近庙会结束的日子,雍金玛穿过集市去崩冲寺转栋柯(转经),心想说不定在那里的某一个地方能看见贡布,因为想见到贡布正是她内心的期待。

果真那内心的期待出现了,应验了汉地的那句佳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搜寻的眼光终于发现了贡布的身影,而这个身影也似乎是有意在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她的视线里时隐时现、躲躲闪闪,像一头孤狼在草丛里潜行着,等待捕捉时机。“未必然他也在跟踪自己?”这一念头使她迅速地躲在一个回族商人的铜器摊前的人群里。

这一预期的出现让她兴奋得感到有一种失重时的眩晕,茫然不知所措。地摊上买主和卖主的讨价还价声以及琳琅满目的菩萨像、灯台、佛珠等法器都在摇晃着,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梦非梦,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开始像牛粪火那样燃烧起来。她偷偷地透过一位买主的胳膊肘隐蔽好奇地回头一望,贡布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眼神无所回避地直盯住她。她下意识地躲开将目光移向地摊上那些模糊的物品,这时,她的心蹦得快要跳出来了。

没过多久,贡布被阳光照射的投影在地面上逐渐向她靠近,慢慢地,影子的头部渐渐接近她的头部,直到他的头部刚好同她头部的影子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影子静止下来。影子里,她看见贡布头上的英雄结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英雄结的红绳刚好将两颗年轻的头颅连在一起,像她在马郎山南麓的远房亲戚家种地时看见的二牛抬杠,一根木杠将两头牛紧紧地连在一起,无法分离。风中飘逸的红穗子将他俩的影子连接在一起的迹象让她体内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同时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令她更兴奋的意外。她起身离开了,漫无目的地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集市间,她的身体像一只肥羊,正吸引“狼”拖着地上的影子时而走向东口,时而又走向西口,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极度的兴奋竟让她忘记了去转经。在“追逐”中她希望看见贡布,而且还希望被他“抢”,但又怕被他“抢”!这期间与其说她是行走在集市间,还不如说她正行走在矛盾间,她觉得贡布的身影和容貌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心,难以摆脱。

她兜圈子似的来到一个汉商摆的杂货摊前。戴瓜皮帽、穿阴丹蓝布长衫的汉商笑嘻嘻地用手掌在一卷青布上拍了拍,向一位能讲汉话的中年藏族妇女说:“像你这么高大的身材,做一件夏天穿的藏袍外罩需要八方布,要将这卷布对折四次。”看见中年女人正犹豫不定拿着布料在胸前比来比去,商人转过脸问雍金玛:“姑娘,你买点啥?洋布还是氆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