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呀呀,”陈队长有意用藏语同土尔吉打趣,说:“嗯,不错,在我所接触的康巴人中,你是一个爱学好问的特例,如果康巴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强悍、有信仰、有学问,像俄罗斯民族。但缺少一些文学气质,不像俄罗斯出了那么多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他压了压头上的南洋礼帽,将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换了另一只手拎着,将一只腿抬起伸展伸展,“我告诉你,任乃强教授,就是你们藏人称之为的格西,他先后出版了《西康图经》中的《境域篇》《民俗篇》《地文篇》,它是任先生的代表作,在《新亚西亚月刊》上连载,后来略作修订成书发行。
尤其是《境域篇》出版之后,在整个中国引起极大的反响,时任新亚西亚学会会长的戴传贤老先生特地为该书作序,用满含赞誉的笔调言称,该书是“边地最良之新志”,不仅在学术界受到广泛的好评,而且在政治上受到民国政府的高度重视。《境域篇》出版后的两年时间里,西康省建省委员会正式成立,该书中的诸多论点成为建省的主要依据。任教授是一位值得我们敬佩的老师,喔,对了,他还是一位促进民族团结的典范啊,他的夫人就是一名藏人,叫什么什么——”陈队长边走边说,不时地停下脚看看腿上的绑腿,“哦,想起来了,他的夫人叫罗哲钦措,那真是教授的贤内助,等会儿,在省农场你还会看见民族团结的又一典范,杨场长的夫人也是一位藏族女子。”一路上陈队长像一位有学问的丹贝活佛那样给他讲了许多有意思的事。
接近省农场的围墙时,陈队长停步特意看看自己的腿,那双翻毛皮的老人头牌皮鞋,配以用黄色布条缠绕的绑腿,走起路来像一个硬朗的老猎人。“就要向陶厅长汇报公事了,先抽支烟后再进去。”陈队长随手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大前门”牌烟卷,叼在嘴上,土尔吉替他接过公文包抱在怀里。陈队长划燃火柴习惯性地把火柴棍捂在手心里生怕风把火吹熄灭,很熟练地把叼着的烟卷的另一头伸进去点燃,猛吸几口,然后迅速地拿起未燃尽的火柴棍在空气里拨荡了几下把火弄灭,十分享受地撅起鱼一样的嘴形吐出第一口在肺里游转了一圈的烟雾,那副舒心的模样土尔吉这辈子也无法感受得到,他一直不抽烟。
土尔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误解了他的眼神急忙掏出烟盒,说:“抽一支?”
土尔吉摇摇头说:“嗯哼嗯哼(不不)。”
“我还以为我失礼了,不抽也好,好像你们藏人对抽纸烟不感兴趣?”
“是的,大部分人吸鼻烟。”
“不抽也好,看我这烟鬼。”在责备自己时陈队长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办法啊,飞机场的测量把我这把骨头累坏了,常常熬夜加班的,如果没有这玩意儿,那还真是要命。”他感慨地弹掉烟头上被烧得白白的烟灰,拇指和食指在充血的眼窝上揉了揉,猛抽一口烟后继续说:“搞测量讲科学,这是从西洋人那里学来的。藏人同汉人一样,我们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教文化加起来那些坐而论道的书籍和经文是汗牛充栋,但一说到科学,我们就直不起腰了,如果我们有科学这玩意儿作后盾的话,我们的大半壁江山就不会被日本人占领了。唉,孙逸仙大总统早出生一百年就好了。前几天我还在一本书上看见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是清朝的官员敲锣打鼓地抬着一个写有‘祝效华封’的匾额去八国联军司令部,是去感谢他们侵略有功的,真他妈气死人了,窝火呀。”说完话后把烟屁股猛地朝地上丢去,然后用鞋底掌使劲一摁,从土尔吉手里抓过公文包愤然朝农场大门走去。
土尔吉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吴正生,吴正生摇摇头说:“没办法,昨天晚上陈队长又熬夜了,人都有烦躁的时候。”说罢从土尔吉的肩上取下装图纸的晒筒追陈队长去了。
土尔吉愣在原地,起初还误认为陈队长的话里有对自己不屑的成分,经吴正生一解释才认为自己多疑了,滚烫而血红的脸色渐渐冰凉下来。一年以后,他在滇西战场看见了飞机大炮这一类的“科学”时,他才深感陈队长是一个深爱着中国,爱着康巴的大好人。
测量队的人员陆续走进一座用砖砌的汉式平房。每每这时土尔吉便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就等他们把会开完,返回的时候再背上晒筒回到测量队的住处就算收工,轻松得像空气。测量队平日里的这些议论无意中给他带来了新的认知,只不过这种深入不进去的感觉像是站在草地的边缘一样,他太渴望像测量队队员们一样掌握一些西洋人的科学,能站在他们当中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像在寺院里辩经那样有说话的场所。
越过白杨树枝头的太阳光慢慢地照在土尔吉身上,感觉像穿上了狐狸皮似的,暖暖的。他埋下头看着被太阳拉长的身影,拉长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农场的石砌墙上,正好覆盖在用石灰浆刷在石墙上的省立农场的“场”字上,阳光把投在墙上的黑影和墙体的黑影分辨出深黑和浅黑。一股刺鼻的烟味蹿入他的鼻孔,被陈队长用鞋底踩烂的烟屁股还在燃烧,卷烟纸爆绽开来,剩下的黑黄黑黄的烟丝同泥土揉挤在一起,袅袅的余烟从泥地里挣扎着缓缓地上升,有些近似土尔吉的经历,被外力践踏后只要还有残喘的空间就奋力燃尽。然而,求生的愿望就像水流一样,无论怎么围堵,只要有缺口、只要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缝隙,它都会不遗余力地渗透进去。生命的欲望能在最无助的时刻让人产生一种“滴水穿石”的潜质,这一点土尔吉和他的患难伙伴贡布都做到了。
当烟丝燃尽了最后一抹浓烟,他再次把陈队长跟烟雾连在一起,试想,“愤愤而去的他如果见到日本人,肯定会不要命地冲上去用他那被烟熏得黄黄的牙齿像狼叼住羊的脖子一样死死咬住日本人的脖子,直到流出血来,直到断气。”他还想,“要是他看见自己在木板上凭借想象画出的骷髅一样的日本人,被那些致命的咒语包围着,让他们堕入地狱,他定会用汉人赞赏人的方式,使劲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土尔吉,好样的,你是真正的康巴汉子!有种!”
臆想正快乐地排遣着寂寞,不知什么时候从农场的围墙里飞出一个用纸折的像鸟儿一样的飞行物,他顺着飞行物滑行的方向望去,看着它飞行一会儿后平稳地掉在墙边。墙角边几头度过严冬的瘦里吧唧的牛正在用舌头舔舐含有盐分的泥土,含盐的泥土是人撒在墙根的尿液形成的,一头断了一只角的牛慢慢地走进那飞行物,用鼻子正嗅着,眼看这“纸”就要被饿牛咬烂,他便走过去咻咻咻地驱赶牛,牛听见驱赶声便摇着尾巴跑开了。
土尔吉俯身拾起这个能飞很远的“纸”,环顾四周,心想像飞鸟一样的“纸”一定有它的主人。果不其然,一个约三岁大小的小女孩从石墙的大门口跑出来,她看见他把“纸”拿在手里便愣住了,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土尔吉急了,“嗨,布姆(小姑娘),别哭啊,这是你的吗?”他笑嘻嘻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
“是她的飞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还不谢谢叔叔。”
他回头见一个穿农区服装的年轻女人笑眯眯地走过来,小女孩从他手里一把抓过她母亲口称的飞机,转哭为笑地小跑过去躲在女人的身后,伸出半个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他。“你是跟陈队长他们一道来的吧?”年轻女人面带微笑十分友好地问。
“哦呀。”
“进屋去喝茶吧。”少妇客气地相邀他。
他没有吭声抄起手凝神静气地跟在母女身后,从她的口气里他判断这女人一定是陈队长刚才说的农场杨场长的妻子。他打量着这位背和腰都格外挺直的女人,很明显她的穿着打扮跟牛场上女人的打扮不太一样,服装简洁素净,轻便不臃肿,她穿一件泥巴色咔叽布的普麦(农区女人夏季穿的坎肩长袍),内套一件右向开襟的高领粉红色衬衫,一条深绿色的腰带系住腰部,恰好系出少妇胸和臀之间的那道令男人欣喜的弧线,纤纤细腰扭出的姿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她的装束非常简单,仅仅在前腰的腰带上挂了一把开门的钥匙,粉红色的水袖挽在手腕的关节处,显得格外地干练,少妇的头发同红绳线相互有规律地盘绕在一起,绕着额头的上方盘在头圈上,中分的头发干净油亮,她刚才的微笑露出一颗虎牙,特别是收起笑容时红润的嘴唇像是抿着那颗虎牙,给人留下和蔼的印象。
经过场院,透过汉式房屋的玻璃窗土尔吉看见陈队长正在面朝厅长说话,他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在图上比画,吴正生埋着头正用他的自来水笔在本子上刷刷地记录着,其余的人都看着陈队长,像在听大喇嘛讲经。他看见靠窗的窗台下正好有一条凳子,便尽量不发出响声轻手轻脚地坐下,并拢双腿把十指交叉地插在双膝间,在宁静中等待着会完便收工。
不一会儿少妇就拎着一把茶壶和一个碗走来,边倒茶边说:“甲通(喝茶)。”
土尔吉盯住碗里注满茶水的旋涡连声致谢:“卡作卡作。”茶碗里的一节茶叶棍在旋涡里直打旋,直到旋涡慢慢地停止,它浮在水面上为止。他端起碗喝下一口清茶,烫烫的茶水在肠胃里传递着一种幸福感。当喝下第二口茶的时候,他特意将那一截茶叶棍留在嘴里,然后将茶叶棍轻轻地嚼着。在嚼细茶叶棍的时候感到了阵阵的饿意,于是从襁褓里掏出馒头,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孩子尽兴地玩纸飞机。
孩子每次抛出飞机后便兴奋地呜呜呜地叫着,追逐着在空中滑翔的飞机,那些在场院里刨食的鸡被孩子撵得四处乱窜,咯咯咯地打着鸣,有的甚至扑棱到了围墙上。他看着乐了,纸飞机使他突然联想到藏地流传很广的《说不完的故事》中讲到的,格萨尔在他的金色大厅听一位手下讲述木鸟用于打仗的事。此刻土尔吉将木头做的飞行物同女孩子手里的纸飞机拿来比较,认为木鸟更有战斗力,纸飞机只是玩具而已。但他敢肯定母子俩一定看见过真正的飞机。他用嘲笑的口吻对自己说:“原来飞机是这样的啊,跟我想象中画的飞机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应该把飞机翅膀上站着的骑手和缰绳抹掉,还有,飞机的翅膀是不会扇动的,照直平稳滑翔就行了,照着孩子那样朝飞机的脑袋哈哈气然后就抛出去。不对,飞机既然像鸟那样就应该有五脏六腑才对,不然它怎么能飞那么长的距离,飞机——飞机场,飞机场——飞机,到底有什么联系?鸟有鸟窝,牛有牛栏,飞机到底有多大,用了成千上万的人修这么大一个‘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