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乘坐飞机来的美军在充当翻译的土尔吉和识货(骡马)高手贡布的帮助下,顺利地在然打西北边的牧区收购到了数百头骡马。任务完成的电文传到滇西大反攻指挥部,克拉克上校叼着烟斗拿着电文,上校的眼睛因上年纪而远视,阅读时不得不伸直手臂后仰着脑袋才能尽量看得清楚些,读罢说道:“OK,OK。滇缅公路一旦受到日机攻击,这些藏东来的矮脚骡马在山地丛林里就派上用场了。但数量还不够,还需要分批组织人员去收购。”
为了赔偿杀死嘎多所需的命价,在康定,贡布无奈地将雪上飞和栗色马卖给了美军。在把雪上飞的缰绳交到杰克手里时,他用沉重的语调说:“好好待它,我贡布就是下了地狱也会做你的守护神。”其实土尔吉知道贡布的话有着言外之意,写在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威胁杰克,意思是“你不好好待它看我怎么揍你。”说罢用额头紧紧抵住雪上飞的额头蹭了蹭,从襁褓里取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干胡豆喂进马嘴里,听见马嘴里发出干脆的响声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雪上飞,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土尔吉知道他内心的巨大隐痛,陪他沉默了一天。
陆军下士杰克、摄影师奥登在一家名叫“不醉不归”的酒馆,用一桌丰盛的菜肴特意款待土尔吉和贡布,对他们这两个月里尽心的帮助表示感谢。特别是随军摄影师奥登对土尔吉提供的民俗文化方面的帮助深表谢意。土尔吉在奥登的眼里是藏族文化人,他的电影机和照相机在土尔吉的讲解中拍摄到了藏地十分珍贵的资料和素材。奥登还特意赠送给他俩每人一双美军战靴,两人穿着战靴在康定的沿河马路上引来了路人的格外好奇和男人们的羡慕,着实风光了一把。
土尔吉和贡布长这么大第一次品尝如此丰盛的汉式宴席。酒馆的二楼包厢里,白纸裱糊的板壁被油灯的烟雾熏得黑黄黑黄的,临街窗户是包厢的唯一光源,窗户外悬挂着这家老店的招牌——“不醉不归”,四个绣在阴丹蓝布上的白色魏体大字临风招展,透着嗜酒男人的豪气。窗户的对面板壁上一张善财童子的年历画的底角失去了糨糊的粘力,一角朝上翻卷起来,一看就是陈年挂历,年历画上善财童子的上唇被人用毛笔点了一个大黑点,像个日本人的脸谱。八人围坐的方桌上方,吊挂着一盏四嘴的煤油灯,是专门为吃夜食喝夜酒的有钱人而准备的。参加的陪客档次是空前的,有城防司令、警局的局长和西康省政府的一些官员。土尔吉和贡布被如此排场弄得很别扭,但又有些好奇,两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些官们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个小人物放在眼里,而是给美国人面子罢了。
方桌上摆满了大小不同的好看的青花瓷盘,盘里有东坡肘子、咸烧白、粉蒸肉、干煸肥肠、板栗烧鸡、锅巴肉片、云南火腿、松花皮蛋等美食,桌上唯独没有鱼肉。一月前在泥鳅河河边,在土尔吉的帮助下奥登在河里拍摄到了密密麻麻的花鱼,他在同土尔吉的交谈中知道藏人是忌讳吃鱼的。因此,在请吴正生帮助他安排宴席时特意没有安排有关鱼之类的菜品。
宴席正如洋人们聚会时常用的外交辞令“宴会在充满欢快的气氛里进行”,前来参加宴席的四个美国军人对能在抗战大后方吃到如此丰富的川菜颇感吃惊,在一番敬酒和互祝声中渐入一饱口福的佳境,川菜的麻、辣、鲜、香在四位洋人的味觉里犹如找到了进入东方天堂的大门,在频繁地将各种菜肴源源不断送进嘴里的同时,留下了交口不绝的赞叹声——OK、OK、OK。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被中国的饮食文化征服了。
洋人们毫不掩饰的率真让土尔吉在感到有些异样的同时,也相信贡布的感受绝对跟他的一样,可能前来陪吃的西康省政府的几位官员,包括吴正生又同他俩的感受有较大的差别。东方人的内敛和客套,西方人的直率和不掩饰在饭桌上展现得十分明显,东方人的待客方式是在解决“饱与饿”的态度上追求饿着肚子要“面子”,而西方人则是饱了肚子丢“面子”。
席间,一个秘密藏在土尔吉和贡布的心里难以言表。在有说有笑的氛围里,他偷偷告诉贡布,要他特意给摄影师奥登敬一杯酒以示感谢,原因是奥登在无意中救了贡布的命,这个纯属巧合的无意之举是奥登不知晓的,也是不能公开的,唯有借酒示谢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贡布原本希望土尔吉同他一道给奥登敬酒,但他知道在外人面前十分腼腆的土尔吉是没有这个应酬的经验和勇气的,他试着用眼神要土尔吉一道敬酒,可土尔吉却把脸转向另一侧,甚至连贡布用力扯他的藏袍他也不答理。贡布相邀失败后便站起身来双手端起酒杯笑嘻嘻看着奥登,奥登明白贡布是在给他敬酒,便非常客气地学着贡布双手端着酒杯等待贡布发话,老半天贡布才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用习惯致谢的方式说:“哦呀,卡作。”说完又后悔心里早想好的那些感谢话不知卡在喉头了还是忘掉了,遂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摊开双手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哦呀,卡作。”
贡布略微笨拙的举动令奥登开心地微笑了,但笑意中却透出满脸的狐疑,抿着嘴露出十分夸张的表情纹,歪起脖子问翻译:“我又没有帮你什么,怎么就说谢谢呢?”
翻译被难住了,耸耸肩将手一摊,试图从吴正生嘴里找到答案。
吴正生哈哈大笑起来,向翻译解释说:“你告诉奥登先生,我们高原上的人,不善用语言来表达谢意,认为替别人做事,行动是最好的表现,贡布的谢意全装在酒杯里了。”
贡布明白机敏的吴正生替自己的“笨嘴笨舌”解了围,一个劲地帮腔说:“哦呀,哦呀,就是,就是。”
奥登听了翻译的解释后还是疑惑,微微耸耸肩眼角眉向上一挑,用刚学会的中文说:“干杯。哦呀,卡作。”
土尔吉替贡布敬酒捏了一把汗,没有想到这种方式竟让大家都乐了。他用筷子夹了一片咸烧白放进嘴里,那半肥半瘦柔嫩鲜亮的肉用牙轻轻咀嚼就融化在舌头和牙齿间,咸中带甜的舒服感难以用语言形容,这是他第三次不请自便地夹这可心的食物了。用五花肉配搭咸菜蒸的咸烧白格外地合他的胃口,当时他叫不出这菜的菜名,便亲自给咸烧白取了个名字叫“肉排队”,因为咸烧白刚刚端上桌的时候,八片码放在咸菜上的五花肉是整整齐齐的,像是排着队一样。另外,他还暗自给干煸肥肠取了一个名字叫“加吧的管子(加吧:粪便之意。管子:肥肠。)”,锅巴肉片叫“响簌簌”。他开心地品尝着美食,边嚼边想,“如果佛规允许我喝酒的话,我一定比贡布会表达。奥登哪里知道他的电影摄影机意外地救了贡布的命呢。”
这是一段惊险的、令人开怀大笑的滑稽历险,土尔吉想,“如果在若干年后,我和贡布还活着的话,在自己的同乡面前讲述这段经历,那将是惊险中透着笑掉大牙的一件事。”
这件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的事是他俩在帮助美军收骡马的路上发生的。贡布的仇家土道一伙自从在伸臂桥被贡布的枪法镇住后,心里仍然没有服气,认为就这样窝囊地回麦塘草原没法向部落交代。在悔恨交加的一个黄昏,他率领所有人面朝家乡对菩萨发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复仇者们的复仇行动又卷土重来,一路寻找贡布伺机动手,遗憾的是那一幕血腥的复仇场面却被奥登有如神助般地化解了。
那是在一个阵雨后的下午,收购骡马的一行人从收购点返回时路过野人湖,四个身背卡宾枪的美国军人在湖边打黄鸭,卡宾枪射出的密集的子弹将在水里嬉戏的黄鸭打得只剩下骨架。卡宾枪的连射提醒了一路尾随的复仇者们,他们手中的叉叉枪无论是射程,还是发射的频率都无法同卡宾枪相比,相形之下土道要求同伙不到时机决不能轻易下手。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心咬肺咬地保持在百米外的距离内难受地跟着,就像一只只饿狼看到冰冻的猎物而无法下口。
就在几百头骡马牵线似的向康定进发的那天早晨,络腮胡土道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对宰牛人说:“你的枪法准,看我的眼色行事。”宰牛人波玛允诺没问题。聪明的贡布只要发现波玛的叉叉枪架好瞄准时,他就不停地在骡马间穿梭,要么就紧紧地挨着某一个美军,波玛持枪的手都麻木了,但仍然无法扣动扳机。
贡布知道藏人在没有快枪而使用明火枪的时候,唯恐发火时手颤抖,有误准头,特地在枪端安装木叉子一副,使用时将叉子抵住地面架枪轰击,每射必击中目标,这就是藏地叉子枪的好处。现在能从青海、云南买到快枪,但买子弹特难,因此,藏人用枪,不轻易发射,发必杀人。
出发去康定之前,然打西的守备队为美军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仪式,军人之间的欢送往往用鸣枪来表示,附近的人们听见打鼓般密集的枪声便跑来看热闹。善于用镜头记录一切的奥登正起劲地拍摄着,突然,他从镜头里看见远处几个人中有人正举枪瞄准着这边,这些人身后是橘红色的朝霞,奥登大声说道:“哦,无与伦比的剪影,这些人的出现,在橘红色的背景中太像美国枪战电影里的牛仔了。”他激动得不知所措,来不及架电影机的脚架就把电影机扛在肩上开始拍摄,摄影机的镜头是对准宰牛人他们那个方向的。
就在奥登拍摄红霞中的“牛仔”那一刻,不知道是谁高声吼道:“快跑啊!洋人要放炮了,快跑啊!”
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把看热闹的人们吓住了,看热闹的人群以为碗口那么粗的枪管,声音和威力绝对远远超过卡宾枪的威力,纷纷跑到隐蔽处捂住耳朵伸长脖子看个究竟。
像受惊的牛群一样突然四处躲闪的人群使土道他们不知所措,同四处躲闪的人的反应几乎一样,复仇者无不认为那扛在肩上的大“家伙”是瞄准着他们的,在这生死关头,土道再次大吼一声:“快跑,不然就没有命了。”
看见土道兔子一样地溜了,宰牛人波玛便收起叉叉枪,紧随其后仓皇逃命。
意外惊喜的贡布用手指抵住舌头吹出格外响亮的哨音,随后高声吼着根嘿嘿、根嘿嘿……,声音直追复仇者,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外。一个来看热闹的少年此时捂住肚子笑个不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旁边的朋友:“那一群——大人看来——比——比我们胆子还小。那么粗的枪管——打出的子弹——声音不知——有多大。”
奥登在电影机的寻像器里看见了朝霞中不要命地奔跑的牛仔,乐得咯咯咯笑个不停,直呼:“意外的真实,他们把电影机当大炮了,跑得比炮弹还快。这镜头太珍贵了,花钱都拍不到这样真实的逃命场面。”在场的人无不为这一令人捧腹大笑的意外场面感到分外地开心。
贡布和土尔吉更是大喜过望,如释重负,危难中意外获救的贡布一路上更是喜形于色地帮助奥登又是背背包,又是拿摄影机,奥登的摄影机无意间竟然成了贡布的“保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