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的摄影机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驱赶了贡布的致命追杀者,这个传奇故事却永久地装入了土尔吉和贡布的记忆中。这便是奥登永远不会知道的贡布给他敬酒的真实原因。
宴席持续到天擦擦黑都无人提出席散,或许是美味的菜肴和泸州大曲留住了众人,或者是奥登对贡布的谢意还意犹未尽,抑或是美国人骨子里同东方人一样地贪玩,土尔吉不得而知。他想,大概这些因素都混在一起吧。
直到天色黑尽,土尔吉已无法看清桌子对面奥登的脸,酒精的作用使奥登看着翻译手举在空中半天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再来一瓶泸州大曲?”翻译用英语问他。
奥登一个劲地回答:“Yes,Yes。”
“堂倌,再来一瓶泸州大曲。”翻译高声告诉楼下的堂倌。
“是,来了,楼上的官爷,再来一瓶泸州大曲。”不多时,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左肘间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右手拿着一瓶酒,进门就说:“哎呀呀,各位官爷,失礼了,怎么忘了给官爷们掌灯了。”说罢急忙把酒瓶放在桌上,踮起脚伸手将挂在桌上方的煤油灯壶提下来,笑盈盈地对站在旁边的土尔吉说:“这位兄弟,麻烦你给提一下,等我用火柴点燃油灯。”顺势用极为讨好的眼光看了看正用牙签掏牙缝的局长。
堂倌在衣兜里掏了半晌竟没有掏出火柴,急得额头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一个劲地骂自己:“你看我这个该死的,刚才抽叶子烟的时候都还在,哦,忘在银柜上了。”表情为难地再次看了看似乎有些生气的警察局局长,正欲转身下楼去拿火柴——
奥登一把揽住堂倌的胳膊,说了声“NO”,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美军的幸运宝贝“芝宝”牌防风打火机,镗地一声钢响打火机的灯芯发出蓝幽幽的火焰,煤油灯壶的四嘴分别被点燃,顿时整个屋子明亮起来,土尔吉学着堂倌踮起脚把油灯悬挂在席桌上方的挂钩上。
望着燃烧的油灯,堂倌表情像背茶包的背夫放下沉重的茶包一样,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煤油灯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四周的板壁上,板壁上摇摇晃晃的投影不知是人喝醉了在摇晃,还是被微风吹动的火苗在摇晃,总之在土尔吉眼里大概两种情况兼有。
酒过三巡后,桌上的菜肴早已失去了刚上桌时的形状,陆续进入食客的胃中。除没有喝酒的土尔吉外,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失态,醉眼蒙眬的。奥登伸手拉住翻译肘弯,满脸笑意来到他面前,对翻译说了一些话。近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与外国人交流的方式,通常情况下可以不去注意奥登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注意听翻译的转述。
翻译在听完奥登的话后对土尔吉说:“奥登说,他非常感谢此行你的大力帮助,带着他领略了东方深处的一个神秘民族的文化。本来马可?波罗的东方游记就够神秘了,看来藏文化比游记还要神秘,藏文化使他着迷,他非常感谢你。按东方的礼节,你以茶代酒,我干杯。”
没等土尔吉开口贡布就站起来插话说:“你告诉奥登,我们俩想请他们帮忙参加远征军。”贡布站起来时的投影放大了整整占据了一面墙。
贡布急切的插话让土尔吉有些不快,心想,“这段时间在穿城而过的折多河两岸的街道上,人们倒是都在议论这事,很多青年都在报名参加。这事也许杰克和奥登能帮上忙,但贡布怎么事先不给我商量商量呢?”
翻译官未经土尔吉同意就直接把贡布的话一字不漏地翻给了奥登听,奥登高兴地反问翻译官:“难道有问题吗?这是一件好事啊,你们蒋委员长不是说十万青年十万军吗?中国不是提出全民抗日吗?他俩如果真想的话,我和杰克全力举荐。”
翻译官在幽暗的光线中看看土尔吉,又转过脸看看贡布,想从两人的脸上找到确切的答案,他问道:“你们想好了吗?”
不等到土尔吉开口贡布就抢过话头说:“请你告诉奥登,我们早就想好了。”
土尔吉想当众拆贡布的台就显得太不义气了,但他能感觉得出自己的表情是半推半就的。
奥登把酒杯放到桌上,把贡布和土尔吉参军的要求告诉了杰克,两人在席间一阵叽里呱啦地讨论着。很快杰克就对翻译放话了,意思是他们想通过警察局局长、城防司令对他俩作特别推荐,不需要报名就可入伍,理由是他俩为美军在中缅战区收购运送辎重所需的大量骡马过程中作出了贡献,因此特别举荐。
翻译官听后一个劲地点头,随后,他告诉土尔吉和贡布,三天内听好消息。
已经喝得有些云里雾里的警察局局长摇晃着身子,半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虚空,从嘴里抽出插在牙缝的牙签,无所顾忌地吐出一些菜屑和肉末,举杯高声说道:“你俩就只会一个劲地说哦呀哦呀吗?来,端上你俩的杯子,我们一同敬敬我们的美国朋友。”
如果不是警察局局长醉得不省人事被下属抬走的话,这顿宴席不知何时才会散席。席散后土尔吉和贡布朝夜宿的罗家锅庄走去,路上贡布醉得摇摇晃晃的。进屋后土尔吉忍不住道出他的埋怨,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一个做过喇嘛的人怎么当兵呢?”
“哼,还喇嘛呢,你这个被寺庙赶出来的下贱的扎洛!”贡布满嘴的酒气大声吼道,“没有我,你有今天吗?你再说,我的拳头要说话了!”
贡布的翻脸不认人让他伤透了心,他愤愤说道:“贡布,今天你醉了,越说越说不清。我只想告诉你一句,当兵是会杀人的呀,信佛的人会杀人吗?”不容他把话说完,贡布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顿时让他感到眼窝里“金花四溅”,他在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的同时感到身体失去了重心,在跌倒的过程中第二拳又已落在身上,在他倒地的瞬间贡布的一只膝盖已跪在他的胸口上,像磐石一样压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困难。贡布用近似号叫的声音对他说:“这还需要商量吗?我们的关系就像汉人吃饭用的筷子,是筷子一双!一双筷子呀,少了一支能是筷子吗?既然我把你带到这里,我就要负责到底,我走哪里,就会把你带到哪里,这才是兄弟啊。”说罢便一头栽倒在土尔吉旁边呼呼睡去。
那夜土尔吉失眠了,伤心的泪水夹带着委屈、愤怒和无奈汇聚在扎洛这个焦点上,这个下贱的名声压得土尔吉的灵魂无法在藏地安放,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喇嘛跌入到了众人吐口水的深渊,同宰牛人、铁匠、天葬师一样是最为卑贱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天葬师尼麦齐加的悲惨境遇在记忆里闪出,当他老得连烧茶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没有人去帮助他,他为了活命把自己的尿液用来拌和糌粑粉。尼麦齐加的悲惨境遇让他想起来就心里发抖。“同贡布一起远走高飞吧,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一个不讲藏语的地方去,也许我本来就干净的灵魂才会得到安稳而不受人歧视。”想来想去,他决定找时间跟贡布深谈一次。
第二天睡到大天亮贡布叫土尔吉出门,走出罗家锅庄的大门他无意中发现土尔吉浮肿淤青的左眼,问道:“怎么了,钻帐篷被人打了?”
土尔吉想,“这人居然把昨晚打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真的喝醉了。康巴的许多男人只要喝醉了说翻脸就翻脸,大打出手是经常发生的事,第二天来道歉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他笑笑说:“没事,昨晚回来时不小心碰的。”
他俩在康定最繁华的老陕街拐角处的锅盔摊上买了锅盔(用炭火烘烤的面饼),这家锅盔摊点是处在城中心的贡贾寺的喇嘛开的,做锅盔的全是寺庙里的喇嘛,这让土尔吉感到很是亲切。两人边吃边在街上闲逛,他们来到离老陕街不远的天主堂正门的广场上,土尔吉对一群孩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十分感兴趣。游戏非常简单,由一个孩子扮演老鹰,他去抓排成纵队的小鸡,由纵队最前面的大鸡伸臂去阻拦老鹰的攻击,规则是老鹰不能捉大鸡,只能去捉小鸡。小鸡纵队似的排着,后面的用双手抓住前面的腰,随大鸡的指令行动。老鹰攻击的时候,忽左忽右,行动迟缓,看上去很是滑稽,很好玩。他看得入迷。
“嗨,小孩的游戏,你居然看得入迷,再等一会儿,就去找征兵处的联络官邓丛西。”
贡布的提醒使他觉得心里的话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就把剩下的锅盔揣在怀里,说道:“我们俩在康定这样一个有藏人待的地方躲藏数月,甚至一两年,甚至三五年都不成问题,尽管康定有汉人和其他的人,但待在这里的藏人聚居区,我们还是很习惯的,干吗非要跑到相距这里几千里路外的地方呢?我是真正为你着想,因为毕竟有妻子和孩子在等待着你。我自己倒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走多远都无所谓,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只要有一个看得见寺庙、能听见诵经声的地方就足以安身了。”
贡布却以为他说的不是真心话,透出非常寒心甚至非常愤怒的表情,认为土尔吉在找借口同他分手,他十分恼怒地说:“我们远走他乡目的非常明确,一是真正远离仇家的追杀,这件事如果不以赔偿命价的方式了结的话,追杀者的影子将伴随我一辈子;二是我听说在滇缅战场,那是一个论功行赏的地方,我们在康定,要挣够足够的钱带回家乡去赔偿命价或娶老婆,等于是造楼梯上太阳,是下辈子下辈子下辈子的事。去缅甸打仗,虽然有生命危险,只要不死,就有发财的机会。你是一个半路上抛弃朋友的胆小鬼。”容不得土尔吉半点的解释,贡布便转身掉头扬长而去。
土尔吉急得头上出了汗,气得直摇头破口说道:“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没有叫贡布停下,而是用心灰意冷的眼光看着他消失在中桥的拐角处。
极度地失落使土尔吉无所事事地把康定城转悠了三次,从东门到南门,从河东到河西。转悠让他获得了意外的收获,传递到他眼里的所有消息是整个城内都在议论一件与自己相关的大事——抗战到了关键的转折期。街道两边的墙壁上、电线杆上贴满了宣传抗日救国的标语。好学的土尔吉大致能读懂标语的含义,大半年前在修然打西飞机场的时候,吴正生教会了土尔吉许多汉字,《西康日报》的新闻他基本能读懂。
他顺着折多河来到上游处的一座寺庙,隐约听到寺庙里传来阵阵密集的鼓和钹的敲击声,土尔吉抬头看看天色,确信此刻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活动,因为这个时候原本是喇嘛们喝茶休息的时候。他在极度的沮丧中突然兴奋起来,因为自己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便加快步伐朝寺庙走去。
寺庙大门口的阶梯上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与绒布寺不一样的地方是绒布寺进进出出的几乎清一色是穿藏袍的藏人,而在康定的寺庙里除了穿藏袍的藏人外,还有许多穿汉装的人,服装不一样了,走路的姿势就有所不一样,他感到既新鲜又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