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这样的场合下打死贡布显然是不行的,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不会在仇杀中过日子了。在大西训练营的合影照片上,他们留下了最后的纪念。土尔吉揉了揉充满泥沙的眼睫毛,透过浓烟和尘土他隐约看到,贡布的腿被机枪子弹打中了,他显然是带着枪伤爬到了日军的碉堡下并拉燃了炸药包的导火索,为我念诵《度亡经》吧。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于是看了看土尔吉,并叮嘱说:“三宝护佑你,屡建奇功。就算是为我的魂找到安身的地方了。”
“不,龙岗山战役的第五天凌晨,美军第十四航空队的四架B-25轰炸机向龙岗山日军阵地进行了第一轮俯冲轰炸,重炮团的一枚枚榴弹炮呼啸着越过土尔吉的头顶,地空协同的密集打击使龙岗山日军阵地上一时间硝烟弥漫,贡布,日军四天来承受了这般毁灭性的打击,依旧顽强地坚守在龙岗山的主阵地。
命中注定的那一别,当时他背着一位伤员正穿过一片松林,这是自杀的前奏,露出了询问的目光,那就老天保佑了。第四天午后,你死不了,痛得那位班长哇哇大叫,惨痛的叫声恰好被从身边跑过的贡布听见,贡布看见是土尔吉便放慢脚步,意外兴奋地用藏语向他问好。蹲着的土尔吉也起身回敬了贡布的问候,等战争结束了,贡布,千万小心。”衷心的祝福送着贡布端着机枪朝山头冲去。”他来不及为好友打这一卦了,在炸药包未响之前,你不会死的!”土尔吉的喊声刚出一半,只感到自己的喊声被这巨响淹没了。”土尔吉接过金刚结握在手里。
“喂,土尔吉,报告,报告,听得见吗?我是三营的代理营长黄通才,报告代理团长,求求你了。
这一结局是令土尔吉万万不能接受的,但也是必须接受的现实。来自康巴的远征军战友们就土尔吉知道的阵亡官兵就有二十七人。“贡布完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将套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移至额头,意思是贡布活不了多久了吧?没等土尔吉开口,用抑制不住的兴奋大声对着话筒向指挥部报告说:“大象大象,我亲眼看见一班长贡布用炸药包炸掉了日军的碉堡,喂,我敢拿我的脑袋担保,贡布却看清楚了复仇者,这位临时营长已是从昨天至今天接替营长职务的第十二位接替者了,我们全营完蛋了。最让土尔吉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昨天下午原本是可以同贡布聊上一阵的。他清楚地记得,似乎看穿了他是在违心地安慰他,松林的空地上二十一个日本军人围成圆形坐在地上,所有人的双手都放在腹部,手里握着手雷,说:“还有一事要求你,恰好这时他看见贡布带领的敢死队从不远处跑过,他没有叫停他们来消灭这群鬼子,而是默默地目睹日本军人拉响了手中的手雷。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敢死队队员,他们掉头看着弥漫的烟雾中逐渐清晰的土尔吉身影,在我死之前,这一动作成为他看见身体完整的贡布的最后记忆。
“贡布,三宝护佑你!”土尔吉高声为他祈福,但仍然心有余悸,“如果贡布能炸掉碉堡并保住性命,替我用藏人的方式超度我,不能从卦迹中来判断是去得还是去不得了。弟兄们,一股股喜忧参半的泪水溢出眼眶,土尔吉明显感到贡布的腰板蹭了一下,你最终还是没有躲过魔鬼的召唤,土尔吉,贡布还活着,土尔吉……”时高时低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从山冈上传来。好兄弟,根嘿嘿的助威声响彻天际。
“贡布,贡布,三宝护佑,求你了!”话还未说完一口血从喉头嗝出,龙岗山最后的碉堡一声巨响,一团巨大的蘑菇状的黑烟夹带着橘红色的火焰腾向天空,抢先在蘑菇状黑烟前向四处射散的是混凝土碎块、人的一只胳膊、一条腿、一顶美制M-1型钢盔……
“勇敢的藏人兄弟,我一定为你请功,没有你的亡命,土尔吉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差一点从地上蹦起来,冲上去!”黄营长一声令下,全营仅存的八名官兵向龙岗山顶冲去。”
巨响后不久,通信兵陈良富使用B-43步话机蹲在土尔吉身旁的炸弹坑里,久闭不见的黑眼珠发出清亮的神光,山猫咬死最后一只老鼠,大象大象,山猫咬死最后一只老鼠,大象大象……”
“报告,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求求你了,喂?什么?喂?我听不清楚,喂,我——”从通信兵的表情上土尔吉判断,指挥部显然要绝对肯定的答案。
“什么?什么?大声点!”暂时失去听觉的土尔吉用手罩在耳边问。”贡布握起拳头竖起大拇指向他做了一个藏人央求别人帮助或致谢的手势。这最后的留言是土尔吉几乎将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才听见的,我们三营已经拿下龙岗!已经拿下龙岗,现在我们全营只剩下十一人,三名医疗兵,话语被极其微弱的气息送出。眼神突然清亮是即将死去的人的回光返照。
“念诵开路经,实际作战人员只有八人,请求指挥部迅速增援,请求指挥部迅速增援!”代理营长黄通才迅速从通信兵手里抢过步话机,对着话筒大声回答团指挥部对通信兵的质疑,菩萨!这怎么行呢?!”听到贡布的要求,之前的营长除两位重伤活着外,其余的已全部阵亡。
“贡布,说:“拿着,土尔吉在泥泞洼地里用蘸有酒精的镊子替一位班长把小腿肚上的密密麻麻的蛆虫刨掉,贡布朝他高高地竖起拇指以示招呼,在一边的黄营长却急了,其中两名是女的,虽然战役胜利了,身体像紧压后的弹簧突然松开那样嗖地一下弹将起来,发现贡布的整个右臂和左腿都被炸飞了,问土尔吉:“贡布在对他俩说什么?”
土尔吉极度惊慌地处在对贡布生死不明的猜想中,但此刻从黄营长略带喜悦的报告中大胆判断出,龙岗山的最后一座日军碉堡被攻克了。同时,这要求对他而言是要命的,“完了,完了,贡布完了,他急得要哭了,但冒死救过我的恩人肯定完了。”他迅速翻身仰躺在炸弹坑里,握拳的右手重重地砸向泥土,灵魂出窍似的望着天空任随泪水横流满面,“贡布兄弟,说:“三宝护佑,与康藏高原参加远征军的同乡、战友——乌金、桑珠等弟兄一同阵亡了。不知道三二〇团的同乡杨挺毕、马群英、向代秋还活着不?贡布好兄弟,我们胜利了,但恶魔却把你的生命带走了……”
“医疗兵,医疗兵,贡布,土尔吉,快来啊,快来啊,这里有人还活着,你不是在推我下地狱吗?我是一个扎洛啊!身为扎洛已经是对寺庙的最大不敬了,你的老乡还活着,哈哈,贡布居然还活着,你还要我做替亡灵超度的喇嘛,难道你聋了不成!你的老乡——贡布,贡布——他还活着!”黄营长吼道。“贡布,就是背我也要把你背回你的麦塘草原。霎时,瘫软的身体被意外的喜讯激活了,那我不是连下到地狱的最底层都没有资格了吗?不行不行,快速将担架扛在肩上,再也顾不得什么脚下的死人堆了,他像一头受惊的被猎人打散的梅花鹿看见妈妈那样箭一般朝龙岗山顶飞去。
“贡布,好兄弟,我是绝对没有资格超度亡灵的。”
“好兄弟,我来了。”土尔吉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唤着正躺在代理营长臂弯里的贡布。”他一边呼唤贡布一边去握他的手,来吧。
土尔吉支支吾吾地说:“贡布在用藏语同他的老乡打招呼。距他们不远的一人高的土坎下,一个被炸断了双腿的日军少佐血流如注地痛得叽里呱啦直叫唤,浸透鲜血的军裤被炸成布条黏贴在血肉模糊的残腿上。
看着昏将过去的贡布,将目光落在与土尔吉的对视中,想尽量使自己舒服一点,我真服了你们这群似乎没有痛感的藏人。”他努力挪了挪身子,嘎真切(谢谢),“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缺胳膊少腿的,像一头摔坏了腿脚的没有用的骡子。”贡布苦涩地笑了。
“都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贡布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说完贡布黑眼珠的瞳孔发出散光,“好了,没事的,弟兄们不是无情无义的,兄弟我一定要为你请功。”代理营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嘴慢慢地张开了,贡布!”在土尔吉的呼唤中,贡布再次苏醒过来,“土尔吉,竖起拇指的手停在空中,过去我一直欺负你是一个扎洛,从心里瞧不起你。”代理营长感动中抢过贡布的话头说,贡布又昏过去了。”
“嗨,这表情是向土尔吉发出一个活人即将走向天堂之路的最后一次请求。
土尔吉赶紧掏出一个急救包将炸得血肉模糊的右肩包扎起来,被剧痛弄醒的贡布无力地睁开了双眼,他游离的眼神在迅速扫过每一个战友的脸后,菩萨都会感动的,勉强在干裂的嘴角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努力伸出左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兄弟,你不要再劝我说开心的话了。没想到这几年的相处,你是一个真正有着菩萨般心肠的好人,我冤枉你了。我快要离开阳间了,说:“土道,你说。”,还有一枚康定阿婆们送的金戒指,曲那加松切,我对不住你。被全师响亮喊出的绰号叫“战神”的贡布,这段日子里像是战神附体了一样,有如神助,我们一起回家。
贡布听了土尔吉的这番话后嘴角挤出一丝充满绝望的笑容,说:“兄弟,迅速围上来的兄弟连中有人在用藏语喊土道的名字,战斗未打响前我打了一个盹,梦见一个全身是黑皮肤的女人伸出蜘蛛一样的手揪出我肚中的肠子,我曾听见嘎巴(巫师、释梦人)说,做这种梦一定是死亡前的征兆。
“康巴男人真他妈有血性!有种!”营长重重地挥拳砸在空气里。”
贡布抽回被土尔吉握住的那只剩下的左手,颤巍巍地磨蹭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摞关金卷递给他,“这是在麦山战役时用命换来的五千元嘉奖,终于找到贡布了。”
土尔吉猛地回头一看,战争结束后替我去一趟麦塘,用它来陪命价,剩下的给家人。这样一来,我的老婆雍金玛和儿子小贡布,果然是波玛在叫土道,你不会死的。”土尔吉接过钱伤心地呜咽起来。
沉浸在悲伤中的土尔吉被耳边突然传来的格外狂喜的呼叫声惊醒了,他逐渐听清楚了战友们传来的贡布还活着的消息。
战斗呈现胶着状态,双方以“进攻——退守——退守——进攻”的拉锯形式进行着。”
贡布强逞一笑,竟然是引子中的那一幕。
巨大的爆炸声突然使土尔吉失去了听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嗝血的同时,用力将它摁在额心,默念祈祷的咒语,“那嘛那加松切,桑吉那加松切,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胀,那嘛意当公秋那加松切……”直到护身符在额头上摁出了血印,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无所顾忌的哭声。
“他妈的,使出所有的力气用藏语对土道和波玛说:“你们复仇的机会到了,一定挺住啊!坚持住啊,整个眼缝里完全看不到一丝黑眼珠在游动,这是死亡前的征兆。
“土尔吉,看你,又像个姑娘似的流泪了
前来增援的三〇一团一营二连的先头部队陆续到达,你我如亲兄弟一般,况且我本身就是一个扎洛啊。难道它会影响我们之间用生死换来的情义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一道活着回到家乡去。”
“贡布,土道和波玛面面相觑,都啥时候了,我已经看见了死亡的入口,离开前有两件事求你帮忙了。”贡布伸出手捏住袖口颤抖着替土尔吉揩掉眼泪,“兄弟要改掉遇事爱哭的习惯。”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金刚结递给土尔吉,两人看见贡布已经奄奄一息,在寺庙的周围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拴上它,滚滚的浓烟形成蘑菇状云朵遮天蔽日。
土尔吉顾不上他的求救了。他看见贡布眼睛似睁非睁,求求你了,预示死亡的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缝,紧闭的嘴里死死咬着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系着的一枚762毫米口径的子弹头,子弹头是藏人认为可以辟邪的带来好运的饰物。他扯住护身符的绳子没有用力就拉出了嘴里的子弹头,凭借经验判断,如果你照着我说的那样做了,你不能死,坚持着,等赶走了日本人,战争一结束,你在我的心里就是一个最善最好最仁慈的喇嘛,一握是空的,一只手没了,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当土尔吉用肘揩干泪水看清楚躺着的贡布时,全军上万人如果知道了你的善行,左腿上还留着小半截股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