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吉支支吾吾的回答让黄营长大为不解,也大为不快,小声骂道:“狗日的,别吞吞吐吐的,贡布对他俩说话时眼睛都要喷血了,是在打招呼吗?好了,先不管什么招呼不招呼的,念一段经竟然把你难成这样,不至于吧。”营长说这话时整个脸都歪了,他带着疑问提高嗓门说:“什么资格不资格,土尔吉,你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上级的命令为天职。现在我命令你,为你的老乡、为你的战友、为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念经祈祷吧!不然的话,老子一枪崩了你。”黄营长的话中带有命令也略带请求更有吓唬的意思,样子要吃人似的,青筋暴凸。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土尔吉被营长呵斥后愣住了,表情麻木,营长哪里知道自己的部下心里背负着佛教文化对一位虔诚“喇嘛”的传统要求。片刻的停顿后,黄营长的口气缓和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按我的理解,回族穆斯林死后要请阿訇诵经,基督教徒死后要请牧师诵经,汉人死了要请和尚超度,你们藏人死了要请喇嘛。如果在平日里办理丧事,请阿訇、请神父、请牧师、请和尚、请喇嘛都好办,但这是非常时期,贡布是为中华民族的大义,同日军较量而为国捐躯的,他是所有中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是值得所有的民众和教徒尊敬的,土尔吉,我代表我们全营的抗日远征军将士求你了,替贡布超度吧!”说完便恭恭敬敬地向土尔吉行了一个军礼,其余的战友也一同效仿营长向他行礼。
令土尔吉最为震惊的是,站在黄营长身后的络腮胡土道和宰牛人波玛也在向他行礼,两人在行礼的同时还向他点点头,用藏语对他说:“土尔吉兄弟,开始吧,贡布是我们藏人的骄傲。”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也是真诚的。两位复仇者此时深闭双眼,双手合十,藏地家族或部落的千古仇杀在此处的特殊环境中被千年一出似的化解了!
黄营长、土道、波玛和战友们庄重的军礼,极大地消减了土尔吉作为一个扎洛的负罪感。突然间,一串久违的铃鼓声和诵经声在头脑中响起,铃鼓声由小到大,由模糊变清晰,师父达杰彭措带着他去为亡灵超度的场景清晰地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那自幼熟悉的经声像风一样推着他身不由己地盘腿打坐在贡布的身旁,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掌心在腰间的衣服上用力地反复揩擦了几下,然后用手当面巾从额头一直下滑到下巴,营长朝旁边的战友们使了一个眼色,众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仍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的土道和波玛。
土尔吉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唇在源源不断的经文送出的气浪中开始慢慢翕动,渐渐地一连串“喇嘛益西堪卓曲加那……”开始响起,流畅的《度亡经》的起首语以天籁般的声音向四周波纹一般荡漾开去,在佛构架的世界里清晰地传播。
经声慢慢地流进贡布的耳道,他逐渐轻松的表情排遣着痛感,经声托住他的身体行云般地飘浮在经文密布的空间里,他的脚已经踏入了极乐世界的门槛,“贡布,你要放开步子向前走,如果听到可怕的痛苦的歌声,就用手捂住你的耳朵,如果感到走入了彷徨无助的黑色通道,两边是白屋和红屋交错的黑洞穴,千万不要左顾右盼,一直坚定地往前走,那是最恐怖的地狱道……很好,照我说的这样做,现在你已经平安地闯过了饿鬼道,眼光要一直注视前方,如果看见充满雾气的山岩洞穴和稻草盖的茅屋,一定不要走进去,那是畜生道。好了,从你目前的足迹显现,你的前世做了许多的善事,接下来的人道和阿修罗道,能否留住你的脚步就看你的修为了……非常好,你走过人道后,是否看见了美丽的树林或者是相背旋转的火圈,如果看见了,就不要向那个方向走,那是一个克恶的地方,回避它……看见有蓝色光的地方了吗?如果在蓝色光中有隐约闪烁的用珠宝构建的多层神殿,大胆地走向它,不妨暂且往生……”
当开路经念到此时,贡布的哽咽声突然传来,根嘿嘿的吼声卡在喉头,“战神”带着康巴男人独特的根嘿嘿的助威声升天了。土尔吉睁开眼睛看着行将离世的贡布,仿佛看见益西堪卓伸出一道红色的霞光罩在贡布的头上,他开始观想这道光流向贡布体内,净化他的身体和灵魂,把他从死亡的混乱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施给他永恒的安详。观想停止后,土尔吉迅速地抓住身边一缕被战火烧焦的蒿草塞进贡布的嘴里,用藏人的死亡观念借此为他还魂,但为时已晚了。他看见贡布已经慢慢地合上了双目和嘴唇,平静的表情里透出因获得超度后的某种满足,没有丝毫的痛苦。他转过脸对土道和波玛说:“这个时刻贡布正平静地朝天堂走去。你们追了这么远,尽到了家族的复仇责任,你们的行为也化解了藏地难以化解的千古仇杀。但贡布是超越部落恩怨的抗日大英雄,我们一同为他祈祷吧!”
“嗡嘛呢叭咪吽……”化干戈为玉帛的土道和波玛为贡布吟诵着六字真言。
土尔吉从距贡布不远的土坡上采摘来褐黄色的谷莠草,按藏人的规矩,为亡灵开路的喇嘛要用三根针形的草插进亡灵头盖骨上的“天眼”,他屏住呼吸用力一插,第一根草顺利进去了,接下来第二根第三根也进去了,那一过程,紧张得土尔吉满头大汗。
“解脱了!”当这句话从土尔吉嘴里滑出的时候,心里长期压抑的负疚感嗖地离开身体消失在空气中,顿时,身体轻飘飘地像呼吸一样轻松自在。他深深感悟到,这是一句双关话,既是为贡布说的,也是为自己说的,他畅快地吸进一口气,直到吸入的空气填满胸腔的时候,他收圆嘴唇将憋在胸腔里的空气急速送出,双手紧握拳头举过头顶狂吼:“解脱了!解脱了!”就在声音消失在山峦间的一刹那,他感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朝天空发问:“这就是佛说的‘涅槃’?难道这一刻我的‘悟’即佛说的是善良的、无伤害的、是值得庆幸的?难道我进入了佛说的一种不生不死的、永恒的状态无欲涅槃?”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在全身回荡。虽然此刻没有佛经故事中描绘的证悟有五彩的花雨伴随,眼前战火的硝烟还未退去,但他内心的畅快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他沉浸在解脱的快乐中,幸福的泪水打湿了脸颊。
增援部队陆续到达,一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尉朝土尔吉走来,“医疗兵土尔吉,我是日语翻译,坎下的那位少佐说他也是佛教徒,请求你替他超度,意思是让他死得有尊严。哼哼,我认为他有些异想天开。”
“佛教徒还杀人?何况我又不会念日本语,怎么替他超度?”土尔吉摇摇头表示拒绝。
“怪了,那位少佐说他听到了你用日语念诵的经文,难道你们藏语和日语有相同的地方?”翻译用手正了正眼镜架不解地问。
土尔吉睖了翻译一眼,很不开心地说:“不会吧,我们才不会跟魔鬼有相同的地方呢。”但还是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朝土坎下走去。走到少佐跟前,土尔吉试着用了一句藏语跟少佐打招呼,少佐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他车转身看了看跟来的翻译,用少佐的毫无反应来质疑翻译刚才的设问。
翻译学英美官兵那样摊开手耸了耸肩,意思是我怎么知道?然后叽里呱啦地对少佐说了一通,在少佐叽里呱啦地回答后,翻译回头对土尔吉说:“他执意请求你为他超度。他还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虽然他们今天战败了,但他理应获得有尊严的死去。拜托了,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中国人。”
听了翻译的解释土尔吉觉得少佐的话有道理,“好吧。”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同意的话已脱口而出,他面朝翻译双手合十,然后平伸出手示意翻译离开,翻译又做了一个耸肩摇头的动作离开了。
面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杀人者,那浮肿的脸上覆盖着一层烟熏火燎的焦黑,焦黑的上眼皮里面的眼珠在痛苦地左右移动着,少佐在盼望外力将他致死,以便尽快结束痛苦。少佐依旧躺着等待佛的召唤,报应在他身上或许诱导着他完成了由“兽”到人的转变,这是近半年来同日军残酷厮杀后得出的判断。擦肩而过的死神让土尔吉赢得了机会,他想,“你可以用武力击败日军,但很难征服他,他们是一群认死理的暴徒。眼下征服他的机会就摆在我的眼前,机会要我征服他。如果他像他自称的那样是一位佛教徒的话,他一定在心灵的深处掩藏着善,兽性是外力强加的,因为人类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武器或智慧,而是人类利他精神所孕育出来的无私无畏。所以,我必须在精神上征服他。”
他从腰间背着的水壶里倒出水捧在左手心里,以藏人的超度仪式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蘸上朝少佐的额头洒上三滴净水,说道:“洗净你的罪恶吧。”他是站着替他超度的。
时间在吟诵中分分秒秒地流逝,少佐满含热泪吃力地睁开浮肿的眼睛,尴尬地挤出一丝感恩的笑容。可以看出,这位因伤过重随时会毙命的军人从变形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并准确表达致谢的意思,是用最后的心力来完成的。他用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血肉模糊的腰间别着的“王八盒子”,示意土尔吉把它取出来。土尔吉蹲下从少佐腰间的枪套里抽出枪,少佐伸出拇指和食指做成手枪的形状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吃力而很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土尔吉帮助结束他的性命。
鬼使神差的局面出现了,那一刻土尔吉居然毫不回避地伸手接过了手枪,叫来翻译转达他送少佐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知道吗?我的家乡有句谚语叫有本事的老虎不吃求饶的兔子,我成全你了。”后来他反复琢磨那一瞬间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他不得而知,认为两者相互杂糅在一起。当翻译转述完他的话后,他手里的枪响了,与此同一瞬间少佐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土尔吉怀着一颗悲悯的心帮助这位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敌人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这是土尔吉参加滇西反击战以来第一次杀掉敌人。
枪响的轰鸣声快速“灌入”他的耳道,那一刻他的脑袋像迸裂成无数个碎片,对人性和神性的理解在故乡的柔情和异乡的惨烈所形成的巨大反差里,终于在扣响扳机的那一刻找到了四年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答案,佛陀在菩提树下顿悟的灵感像雷雨前的闪电从德干高原传来迅速植入土尔吉的灵魂。战士和佛教徒的双重身份在残酷的战争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个体验在碎片上写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个体,一旦面临野兽一样的军队的凌辱,慈悲为怀的菩萨心里也充满了憎恨,真正表达了生命的最高境界——爱和友善,当然也包括他对贡觉措的爱。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获得了对生命的终极感悟。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土尔吉用吃奶的力气将“王八盒子”朝远处丢去,狂吼根嘿嘿!根嘿嘿!根嘿嘿!随后,爆发出“哈——哈——哈……”的狂笑,笑声响遍了整个山头。一句藏地的著名谚语印证了他此刻的心境——“当你第一次真正大笑你自己的那一天,你便成熟了。”
如此放浪的笑声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他们或摇头或咧嘴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个医疗兵肯定是疯了。”他清楚地知道这夸张的笑声是故意的、刻意的,这带着强烈表演欲的笑声在他过去的生活中是从未有过的,是空前的,是格外张扬的,特别对在与其他民族相处过程中尤为显得拘谨和内敛的藏人而言是反常的。
如今这种拘谨和内敛在土尔吉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他从贡布腰上解下那面被炸得残缺不全浸透贡布鲜血的格萨尔战旗,心想,“这面旗帜和阿妈返送给我的金刚结还有贡觉措的礼物将伴随我一生。”他战抖着双手慢慢叠好旗帜,装进医疗箱。
当他迈开步子在众人目光的簇拥下朝三营仅存的弟兄们走去的时候,一个重生的土尔吉似乎在大彻大悟的笑声中看到涅槃中新的自己,此时,“移动”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在山峰上盘旋一阵后,像放飞的信鸽径直朝熊朵草原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