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唱个什么?难听死了。”翠翠说。
“耶,我唱就难听,你杨五爷唱了就好听?”
“那当然。你算什么?”
翠翠很得意地说。王成成便不再吭声。
一会儿,王成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金发娃娃,送给翠翠。王成成说这是我跟爹进城去的时候,偷偷摸摸给你买的。翠翠接过金发娃娃,很喜欢。王成成说:“送给你有个条件,就是你让我‘波儿’一个。”翠翠说:“‘波儿’是什么意思?”王成成说:“城里的初中生,都会‘波儿’一下,表示友好。‘波儿’就是吻你一下。”
翠翠脸倏地红了。
翠翠还从没有被人吻过,但她实在太喜欢这个金发娃娃了,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过娃娃。于是她说:“好吧!咱们就‘波儿’一个。”这天放学回家时,翠翠把金发娃娃藏进书包,回到家里她又藏到了自己的被窝里。她想晚上她要抱着这个金发娃娃睡觉,她要做一回小妈妈。然而她一藏到被窝里,就被娘发现了。娘说:“这是哪里来的?”翠翠说:“同学给的。”娘说:“女孩子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退回去。”
翠翠摇摇头。
娘见翠翠摇头,火气就来了。“啪啪”地扇了翠翠两个耳光。翠翠“呜呜”地哭起来,抱着金发娃娃冲进雨中。娘最近身体不大好,例假来了半月还没完。娘总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想发火,便冲着翠翠这事儿发火了。娘发完火,有点儿后悔,但翠翠已消失在雨幕中了。
翠翠并没有去把金发娃娃还给王成成。她是找到杨五爷家来了。杨五爷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抽烟,一见翠翠来了很惊讶。他的疯女人,睡在里屋床上。看样子这段时间疯女人的病不重,控制得比较好。翠翠进去了,疯女人从里屋出来,扭亮灯说:“呀!是翠翠来了。这么漂亮的金发洋娃娃,送给我的吧!”疯女人说着,一把抱走了金发娃娃。杨五爷说:“你哪来这么漂亮的娃娃?”翠翠说:“小姨妈送的。”翠翠撒了谎。
一会儿杨五爷说:“看你哭过的样子?”
“娘打我。”翠翠说。
“为什么打你?”
“一点小事。娘的脾气越来越坏,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啊!”
“明天我来你家看看吧!明天早上我们风雨无阻,照常上课。地点就在后山顶峰的亭子里。”
“好!好!再不练习,我怕是小曲儿也不会唱,劈叉也劈不好了。”翠翠嗲嗲地说着,向杨五爷妩媚地一笑,转身离开了杨五爷家。杨五爷目送着翠翠,觉得眨眼不见,她臀部也圆了不少,黄花闺女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暑假到了,拖油瓶回家来,阿姨已早早地把一张大床,换成了两个小小的钢折床。晚上房间里嫌热,可以搬到露天纳凉。拖油瓶几乎每个晚上,都在露天纳凉。当然后半夜,阿姨就会悄悄地往他身上盖一床毯子。拖油瓶为此再也没有与阿姨同床而眠的烦恼了。
拖油瓶很想念大杨村的杨二爷。他觉得上次把杨二爷讲的故事写成文章后,被老师在课堂里念给全班同学听,感到无比光荣。第二天一早,拖油瓶从王家庄出发,来大杨村找杨二爷。从王家庄的最西头到大杨村的最东头,拖油瓶要走上足足两个小时的路。所以阿姨关照他,如果二姨家好住就住在二姨家。阿姨与二姨不常往来。即使两姐妹见了面也不说话,像不是自家亲姐妹似的。拖油瓶觉得怪怪的,但也不想多问。
坐在蚕豆扁旁的杨二爷,见有人来找他很高兴。他的眼睛不太好使,患有白内瘴,但听觉和思维却是灵敏的。他听那声音觉得是个年轻人,就说大热天的跑这来,咋不去田里割水稻?杨二爷说者无心,拖油瓶听者有心。他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是啊,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有为阿姨分担过责任,没有下过农田割过水稻。所有一切活儿阿姨全部承包了,只求他读书好。
拖油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上次听您讲故事的,王家庄来的青年。这次我专门来拜访您,听您讲故事。我们青年只有听您讲革命故事,才能读书好、种田好、思想好。”拖油瓶说得很激动,但没有把自己梦想做作家的事说出来。
“这年轻人说得好。我们大杨村的,如今没有这样的青年人罗。”杨二爷说着,拉着拖油瓶坐到他跟前。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还敲快板呢!”杨二爷为想起当年的事而兴奋不已。
“对啊!您老敲起快板来,像年轻人似地有精神。”
“现在不行啦!老罗。”
“不老不老,您讲的故事,我后来写成作文,还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诵呢!”
“当真是这样?”杨二爷高兴地问。
“是这样啊!”
“噢!噢!那你再写吧!我故事多着呢!”
杨二爷打开了话闸子,故事就涛涛地出来了。拖油瓶掏出笔记本做着记录,杨二爷便越发高兴了。说:“你不仅要会写作文,还要会编快板,把我讲的革命故事编成快板,或者写成书,要有大志气,做大事情。”
“我能行吗?”拖油瓶受到了鼓舞,心里高兴,却怯怯地问。
“行!怎么不行?不过就是还要多采访,多跑一些地方。去看看,去琢磨,就能把大杨村写好了。”杨二爷说得很认真。
拖油瓶忽然觉得,自己背起了写大杨村的责任。其实,他不是大杨村的人,能不能写好大杨村,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凭着写作的兴趣,他就要去试试。或许书写成了,他就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呢?拖油瓶想得美滋滋的。听完杨二爷的故事,他去二姨家的路上,听着村里的广播,觉得很新鲜。他想城里已经没有这样的广播了,城里有的是舞厅卡拉OK厅。
也许是太激动太富有幻想了,拖油瓶一进二姨家就说:“二姨,我要写你们大杨村了。我要做作家。”
“你有没有发热?”二姨王瑶琴摸摸拖油瓶的额头说。
“发热,我没有发热。”
“我是说凭你这样子,要想做作家是白日做梦吧?别听你阿姨的,以为你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就什么都可以做了,没那门儿的。”
“我还没有跟阿姨说呢!阿姨啥都不知道。”拖油瓶说。
王瑶琴不作声了。半晌,她问:“你阿姨都好吧!”拖油瓶说:“都好。”她又问:“她在田里吧?”拖油瓶说:“是。”
王瑶琴又不作声了。半晌,她说:“不是二姨说你,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知道你阿姨从小把你养大容易吗?你也该为你阿姨做些什么?比如现在正是‘双抢’时节,你不到田里去,却跑来大杨村。你说你要写大杨村,你不是大杨村的人能写好吗?别做梦了,快回家去帮你阿姨种田去。不是二姨我不留你,就是我们家翠翠、宝龙还都干农家活呢!”
拖油瓶没想到被二姨数落了一顿,好心情立即遭到破坏。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二姨家,连一口水也没喝。他想二姨说得不错,他确实亏欠阿姨很多。但二姨哪里知道阿姨的心思呢?阿姨是要他读书好,考上名牌大学才不让他干农活的。
拖油瓶回到家里,阿姨还在田里“双抢”。他并没有去田里,他知道如果去田里,阿姨就会不高兴。再说他去了也没用,他连镰刀怎么割稻谷也不知道。于是,他还是干他自己的事,做暑假功课,同时整理记录杨二爷故事的笔记。然而记着记着,他突然冒出来一个追问:“大杨村人,祖祖辈辈的精神是什么?”
那天翠翠放学,太阳已从西边落山了。她匆匆地回到家,拿起一只大竹篮去割猪菜。宝龙拿着一把小小的镰刀,跟着她一起去割猪菜。王瑶琴望着远去的姐弟俩,心里想农家的孩子不能不干农活。大杨村人祖祖辈辈都是以干农活,生存活口的。到如今却起了个反,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留下大把的农活让女人和孩子干。说是农忙时节回来,又有几人能按时回来的?即使今年能按时回来,明年就说不定了。杨德宗就有两年没回来农忙了,家里的地也荒了不少。王瑶琴一想起来就懊恼。谁知道他在城里干什么呢?前阵子小叔子杨德华回来说:“大哥他想自己做装潢公司的包工头,成立一个公司。”王瑶琴不以为然,说:“打了这么些年的工,也没见他赚大钱回来。他能赚什么大钱?反倒荒了家里的地。”
王瑶琴的话,让小叔子杨德华听了哈哈笑起来,说:“女人真没办法。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如果大哥不出去打工,你家的房子又如何盖得起?还不是要像杨五爷家的破瓦屋一样了?”王瑶琴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宝龙走得比翠翠还快。他的一双小脚一跳一跳的,一把镰刀晃来晃去。翠翠在后边喊:“宝龙,你别把镰刀晃来晃去,晃到别人身上咋办?” 宝龙是个乖孩子,一下就把镰刀竖着朝地拿。宝龙说:“这样行吗?这样行吗?”
“行,行。”翠翠正应着,看见王成成从前边赶过来。这回他没有从家里提一筐菜来,而是来帮翠翠一起割猪菜。王成成说:“喂,那金发娃娃喜欢吗?”
“喜欢个头啊!”翠翠说。
“不喜欢?那我以后再给你买个更漂亮的。”
“谁要啦?我再不要了。”
“你生我气?我要怎样你才会高兴呢?”
“唉,你真讨厌。”
翠翠说着顾自己割猪菜。王成成觉得无趣,就与宝龙说:“你也会割猪菜?”
“我早就会啦!”宝龙很骄傲地说。
九月里的天,还是非常热。不远处的蛙鸣,每天晚上都有村民捕着,第二天一早拉到城里去卖。翠翠听着蛙鸣,割着猪菜,心里却想着杨五爷。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想着他,想与他在一起?也许杨五爷比较“仁义”,也许她缺乏父爱,杨五爷给了她所需要的父爱。也许,还有很多个也许,翠翠不想再想了。翠翠心里的小曲儿,已经很自然地从口里流了出来。
王成成见翠翠唱着小曲儿,也跟着唱起来。宝龙停下手中的镰刀,听他们唱得凄凄戚戚的。他想姐姐怎么就唱得这么好哩?然而翠翠忽然地停下不唱了,她说:“王成成,你讨厌。干嘛我干什么,你也跟着干什么?”
王成成怯怯地不吭声了。割完猪菜,王成成对宝龙说:“你要不要看斗蟋蟀?”宝龙说:“要看要看。”王成成就从裤袋里取出两个毛竹筒子,然后将两只蟋蟀放在地上,用蟋蟀草逗着它们玩。
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翠翠提着满篮的猪菜,想拉着宝龙回家去。这时王成成见一只蟋蟀跑了,急急忙忙追上去,却不小心从半山腰滚了下去。
“不好了,人掉下山去了。”宝龙说。
“你,站着别动,姐一会儿就来。”翠翠说。
翠翠习武的那几招,正好派上了用场。她一转身,也将自己滚下山去。在山脚,她一把抓住了王成成,使王成成没有再顺着坡势,跌进江中。王成成是得救了。翠翠的手,却被树枝划得鲜血淋漓。不过她很高兴,因为舍己救人是大杨村人的美德。
后来,翠翠舍己救人的消息,一下在大杨村和王家庄传开了。“那叔叔”知道是大杨村的女孩救了他儿子,就想表示一点心意。于是那一天,“那叔叔”买了很多礼品,其中还有王成成挑选的一只特大的金发娃娃,在王成成的带领下来到王瑶琴家。王瑶琴对“那叔叔”也是面熟的,毕竟“那叔叔”的小饭店,就开在康宁公路上。
然而,“那叔叔”与王成成刚进门,小叔子杨德华就来了。他是帮大哥杨德宗,给家里送钱的。一见到“那叔叔”,小叔子杨德华就拔出拳头揍了过去。弄得王瑶琴、翠翠、王成成莫名其妙。然而“那叔叔”挨了揍,还说应该“揍”。这让王瑶琴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了。她想这阿Q究竟怎么了?
小叔子揍了“那叔叔”后,放下转交给嫂子的钱,走了。“那叔叔”也不给王瑶琴解释,只一个劲儿说:“多谢你家姑娘救命之恩。这点小意思是我们的心意。”“那叔叔”说着就把东西搁在了桌上,然后点头哈腰地也不坐一会儿,便走了。王瑶琴把他送到家门口,转身看见那些礼品,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当然,更高兴的还是她今天拿到了老公让小叔子送回家的钱。
杨五爷家的疯女人,这一阵病又重了起来。杨五爷为此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教翠翠了。翠翠双休天会去杨五爷家看看,但每次去就害怕。疯女人见到她,已不认识她了。疯女人见了人就砸东西。翠翠不敢跨进门去,都是杨五爷出来,在门口与她聊几句。就这样,疯女人也会不断地往门外摔出来脸盆、锅盖等东西。疯女人是真正地疯了。
“你应该把她关起来,不能再这样让她发疯。”翠翠说。
“把她关起来,她会砸门的。除非把她的双手捆绑起来。”杨五爷说。
“对,就要把她的双手捆绑起来。”
“好吧!趁今晚她睡着时,我就把她捆绑住。这样可以了吧?”
翠翠笑而不答。杨五爷就盯着翠翠看。看着看着,杨五爷发现翠翠的眼球是橙黄色的,像猫的眼球。他想平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于是杨五爷说:“明天我们照常上课。我一定来,不过会迟一些,你自己先练习。”
“好,好,我等你,不见不散。”翠翠说。
回家的路上,翠翠为自己说的“不见不散”脸红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啊!人家找对象约会才会这样说,而自己与师傅也这样说。真是的,脑子在想什么呢?翠翠觉得自己的脑子,思绪总是纷乱的。但她想干的事,却是专一的。她记得师傅说过:“一生能干好一件事情,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