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翠翠没有像从前那样早起,而是睡过了头。等她起床的时候,太阳已晒到她的床沿边了。于是,她赶紧起床梳洗。临出门时,她还在脖子上洒了一些花露水。香喷喷的,她感到神清气爽。
翠翠气喘吁吁地赶到山顶,杨五爷已经在了。杨五爷正在打杨式太级拳,一招一式颇具功夫。翠翠便顾自踢腿,弯腰,劈叉。这一天由于是星期天,他们一直练到临近中午。忽然听到救火车“呜呜”吓人的声音,才下山去。
“哪里着火了?”翠翠问。
“赶快下山去。”杨五爷紧张地说。
一会儿,他们以最快的动作下了山。刚走到山脚,就看见宝龙一边跑一边说:“杨五爷爷,你家着火啦!快去,快。”
“是我家里?”杨五爷脸色也煞白了。
“别怕,别怕。”翠翠安慰道。
杨五爷赶到家里,家已经被烧成木炭了。火,虽然被扑灭了。但被绑在家里的疯女人,已经烧死了。武警人员把她的尸体,从木炭中抬出来,她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杨五爷看见尸体,悲痛欲绝。翠翠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翠翠说。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村民们说。
然而,村民们中有人报了案。说:“杨五爷是故意烧了房子,烧死他疯女人的。要不然怎么把疯女人捆绑了起来?从前没见她被捆绑的。”于是,刑警队长杨步高与队员洪水根很快来到现场。随后,他们把杨五爷拘留了起来。翠翠望着被刑警队带走的杨五爷,哭喊着:“不是五爷爷烧的房子,五爷爷也没有杀人。”
杨五爷被拘留后,尸体也很快被运走了。残留的是烧得一塌糊涂的屋子,以及浓浓的焦炭味。翠翠眼睛哭得红红的,望着这一切不知所措。其他媳妇们望着这一切,也不知所措。她们除了惋惜外,便一个个地溜回家去了。翠翠觉得杨五爷一下子没了家,也没了亲人,多么可怜。翠翠想她就要做他的亲人,给他最大的安慰。
第二天翠翠背着书包,但没有直接去上学。她来到刑警队,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捆绑疯女人的经过,以及火烧前他们在后山顶峰习武练唱的经过。翠翠说:“我是唯一的见证人。再说杨五爷对他妻子很好,全村人都是有目共睹的。”翠翠说完这些话,刑警队长杨步高说:“你的叙述很重要,这事我们知道了。”
“那你们要把杨五爷放出来。”翠翠说。
“我们是依法办事的。”杨步高说。
翠翠走出刑警队办公室,心里感到很自豪。她想她办了一件大事。这对一个16岁的女孩来说,便是天大的大事了。
经查明,引起火灾的是电线短路。杨五爷很快被放出来了。虽然什么事情也没有,但家里闹了火灾死了老婆,这对他的打击很重。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草窝。”现在他连草窝也没有了,怎么再重建家园呢?杨五爷有些发愁,关键是钱的问题,上哪里去借钱呢?杨五爷左想右想,终于向几个媳妇开口借钱,救个急。然而媳妇们听说借钱,都躲躲闪闪的,推说自家男人还没有拿回来钱,家里正快揭不开锅呢!于是,杨五爷再不要借钱了。他把家搬到后山顶峰的亭子里,用木板围一下,就先住了下来。他知道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重建家园的事,只能慢慢来。
转眼一年过去了。杨五爷烧掉的房屋上,还是一片废墟。从前要他帮忙的那些媳妇们,也不叫他帮忙了,连王瑶琴也不叫他帮忙了。自然帮不上忙了,杨五爷也不大去王瑶琴家了。但他还是照常免费教翠翠唱戏、习武,有时还在自家的田里摘个瓜果给翠翠吃。翠翠知道娘不肯借钱给杨五爷,大家都不肯帮杨五爷一下,而使杨五爷一直住在山顶的亭子里。这亭子,冬天四处漏风,冷得直打颤。翠翠想,要是我有地方赚钱,赚来的钱就先借给杨五爷。
有一个双休天,翠翠跟着杨五爷进城去了。那座城市与天堂连在一起。翠翠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去过。但她知道她爹就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现在还做着装潢公司的包工头呢!杨五爷不是到城里来打工的,他是来这座省会城市盖章的。据说大杨村成立皮影戏剧团,图章要一颗颗盖上去。最后一道关,在省里的某一颗图章上。
“哇,这就是天堂啊!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桥,这么多的高楼大厦。”翠翠眼睛朝天四处张望着说。
“小心,这可不是大杨村,要注意安全。”杨五爷说。
其实,大杨村离这座天堂城市也不远,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他们早上办完了盖最后一颗章的任务,下午就是游玩了。杨五爷说:“看看你爹去吧!”
“不,不要。”翠翠说。
“好吧!那就带你游湖。”杨五爷说。
说实在,杨五爷也是不想见到杨德宗和杨德华的。所以翠翠说不要,正好合了他的心思。他们先进一家小饭店吃饭。杨五爷只点了两个菜:鱼香肉丝和尖椒牛柳。接着就从湖滨坐船到三潭印月、到湖心亭、到中山公园。翠翠坐在小船上,翠翠的长发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帜。翠翠高兴极了,望着碧绿的湖水,望着远处的野鸭,望着山,望着塔,翠翠说:“多美啊!爹咋就从来没有带我来过?爹太没‘爱’心了。”
上岸后,杨五爷搂着翠翠的腰,在一个照相亭里拍了一分钟的快照。翠翠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和杨五爷,感觉自己和杨五爷正渐渐地融化在湖中。翠翠想是杨五爷让她开了眼见,享受了西湖的美景。这会儿,他们走在苏堤的六吊桥上。杨五爷说:“皮影戏主要是一人在前面唱,其他的在蓝布帘子后面配乐,操纵皮影。所以你不但要会唱,还要会配乐,会做皮影,操纵皮影,这样就全面了。”
“那你教我配乐,做皮影吧!”翠翠说。
“好吧!如今还没有年轻人会配乐。那些配乐的,都已经老了。最年轻的就是我,40好几的。你好好学吧,皮影不仅仅是大杨村的传统戏,也是整个盐官镇的传统戏。”杨五爷说得很认真。
翠翠点点头。她想自己什么也不懂,还曾经梦想到镇里去成立皮影戏剧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亏这事儿杨五爷先做了,她跟着就轻松多了。再过几个月她就初中毕业了,完全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了。翠翠正这么想着时,杨五爷忽然说:“有了,有了。”
“什么有了,有了?”翠翠不解地问。
“我是说我编好一段唱词了。”杨五爷说。
“唱来听听,咋样?”
“好吧!”
杨五爷润了润喉,轻轻地唱道:
西湖景致六吊桥
隔枝杨柳隔枝桃
人说断桥桥不断
三潭印月水上漂
……
“好好,这曲儿有新意,好听。”翠翠说。
“我们成立剧团,开始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才能省钱。你想想做一个皮影就要200多元钱,我们现在缺钱,也缺人。”杨五爷说。
翠翠知道杨五爷没有钱,连自己的房子也盖不起,却要办大杨村皮影戏剧团。翠翠想杨五爷想的是大杨村的文化事业,而那些到城里来打工赚钱的男人,想的都是自己的事和家里的事。就像她爹和娘,想的就是赚钱,没有钱的事他们是不会去做的。翠翠曾不至一次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在美国有志愿服务做义工的。做义工就是不拿钱,讲奉献的。那么大杨村这样的人太少了,大概只杨五爷一人吧!
又是一年,闻名世界的钱江潮快来临了。那天杨二爷说很多年没有去江边看看了,要他的孙女带他去江边。于是,孙女带着杨二爷来到江边。这时江边风平浪静,江水很温柔。不少人在捡贝壳,摸螺丝、黄蚬。宝龙也在摸螺丝。他每天都为娘摸一大篮螺丝。
江水很平静。在大杨村住了一辈子的杨二爷,觉得此刻不会有潮水,便柱着拐仗,一直走到让江水浮在他的双脚上。多少年,他没有这样让江水浸泡他的双脚了。此刻,他感到很开心。他久久地站着,想着往事。他想从前年轻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横渡钱塘江。
杨二爷的孙女与翠翠同龄,见爷爷站着就顾自己看小伙伴们摸螺丝去了。她看见宝龙小小年纪也摸了一篮,真是羡慕。于是,她也动手摸。大杨村的孩子,谁个不会摸螺丝、黄蚬?有的人,摸回家就到康宁公路上去卖。能卖2元钱一斤。一天下来也能卖不少。
宝龙提着篮子要回家去了。他突然看见杨二爷也在江边,便走了过去。虽说杨二爷是他的二爷爷,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杨二爷了。这会儿,他一双小手抱着一篮螺丝朝他走去。他想如果杨二爷要,就全给了他。然而杨二爷只听到有小孩叫他,却看不清小孩是谁?
“我是宝龙。”宝龙说。
“噢,宝龙。”杨二爷说。
祖孙二人交谈了起来。宝龙说:“二爷爷你怎么也到江边来?”
“江边嘛,是伴着我一辈子的地方,哪能不来呢?你还小,不懂的。”杨二爷说。
“我摸了螺丝。你看这么大一篮,给你吧!”
“真是好孩子。这么孝顺。可惜我已经很多年不吃这东西罗。没有牙,吃不了。”
“噢,那你不镶假牙吗?我娘还有假牙呢!”
“老罗,假牙也不要罗。”
杨二爷刚说完这句话,温柔的江面突然袭来一阵浪,把他卷了出去。
“二爷爷,二爷爷。”宝龙一边喊一边放下篮子,冲被卷了出去的二爷爷追去。然而当又一阵浪袭来时,杨二爷与宝龙已被浪卷入了旋涡中。孙女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爷爷和宝龙消失在江面,放声大哭。
杨二爷与宝龙就这么死了。
杨二爷与宝龙家聚满了人。王瑶琴悲伤过度,被送镇上医院去了。杨德宗赶回家,扑在宝龙小小的尸体上痛哭。他一边哭一边说:“怎么你会与你奶奶一样,死在江中呢?这该死的江,这该千刀万剐的江啊!”
翠翠也哭得泪人儿似的。她知道宝龙在爹眼里的重要。宝龙是爹传种接代的独苗苗。宝龙死了,爹的希望就破灭了。爹自然会把责任,怪罪到娘和她的身上。谁让她们没有照顾好宝龙这颗独苗苗呢?
在乡亲们的劝告下,杨德宗止住了哭。但他一转身就冲翠翠骂:“都是你要学什么皮影戏,我早说过那事赚不来什么钱,学了也是浪费时间。你要是不学戏,多出来的时间,照顾你弟弟,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你,你真让我气死。你个小婊子,看老子不打死你?”杨德宗在极度悲伤和气头上,他脾气暴躁地找了一根棍子,准备打翠翠,被乡亲们拦住了。
杨二爷是大杨村的老村长,革命老干部。他的死,一下在大杨村和盐官镇传开了。大家都为老村长的死而难过。战争年代他走过来了,自然灾难他领导着全村人走过来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他唱着快板走过来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以安享晚年的日子,却被江水吞没了。
大杨村一片哭声。花圈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人为杨二爷哭,有人为宝龙哭。宝龙这么小,这么小就被江水吞没了。其实,宝龙是救杨二爷才死的。杨二爷孙女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没有把宝龙的英雄行为说出来。她一直不说,也就没有人知道了。但她心里,烙下了一份内疚。事过境迁,这份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内疚,便越来越深了。
葬礼之后,大杨村也恢复了平静。杨德宗又去城里打工了,王瑶琴的病也好了起来。王瑶琴终于想通了,人去不能复身,自己的身体最要紧。翠翠虽然被爹打骂得够呛,但爹去城里打工了,她就感觉轻松了许多。再有一个来月,她就初中毕业了。这段时间她奇怪原本与她蛮好的杨二爷孙女,却整天呆呆的不与她说话,有时见到她还回避她。翠翠想,也许她死了爷爷,悲伤着呢!
翠翠照旧每天早上到后山顶峰去,杨五爷还住在那个亭子里。有一天早上,王成成在山脚拦住了她,说:“你别去了,你每天到那里去干什么?人家一个老头子,那种皮影戏有谁喜欢看?毕了业我们还是结伴去城里打工吧?”
“你想去城里你自己去。别拦着我。”翠翠说着把他推一边。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有责任要照顾你。”王成成又追了上来说。
“我不要你照顾。”
王成成一听这话急了,狠命地抱住翠翠吻了起来。翠翠使劲力气把他推开后,便匆匆地上山去。王成成望着她的背影,绝望极了。
杨五爷那天躺在床上病了。幸亏翠翠上去,才给他端碗水喝,又给他吃了药。翠翠想杨五爷老住在这个四处漏风的亭子里,总不是个解决办法。她想得为杨五爷筹集资金,发起一个募捐活动,先把他的屋子盖了。哪怕是盖一小间草屋,也好让他有个栖身之处。于是那天离开杨五爷后,她就开始为这事忙碌起来。
几天后,娘知道了反对地说:“你以为盖房子这么容易啊!要木材、要砖瓦、要水泥、要油漆,那一样不要钱?要是容易,杨五爷也不是七老八十,他才四十多岁,自己会盖的,要你瞎操什么心?”翠翠被娘骂了一顿后,觉得娘真是势利。尽管募捐得来的钱不多,但翠翠还是很有信心。只是杨五爷知道后,此事被彻底阻止了。翠翠知道,杨五爷是出于自尊。
日子又过去了半年,翠翠已经初中毕业了。王瑶琴原本十分赞成翠翠向杨五爷学习皮影戏的事,却反对了起来。她理由十足地说:“这么多年了,杨五爷也没教出你一些名堂来,你要想靠皮影戏赚钱吃饭,看来门儿都没有。你还是放弃皮影戏,另外找份工作算了。”
“不,不好。”翠翠说。
“那你想死心塌地啊!”王瑶琴有点懊恼地说。